布奇不在家 (三)


第三章:一直下,一直下


“啪。”

“哒。”

“哗。”

水滴陆续从七仙女的花洒器里掉出来。

下雨了。

清晨的人们还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做着生活的美梦,而早起奋斗的虫子已早早已被吃掉。公平与否,也没有人会为这几只虫子击鼓鸣冤。

一月的雨,像七月的阳光,没人爱。

像我开的玩笑,带来的只是多一点过分,非则便是索然无味,无人开颜。

变成幽灵的第二天,迎接我的是一大块发霉的棉花糖。棉花糖是很轻的,而云却很重。云可以成吨重,但从来没人要给我买成吨重的棉花糖。我不喜欢下雨,我是个极怕麻烦的人,雨水总会捎来烦恼,鞋子会沾上泥水,衣裤会被打湿蘸脏,若是遇上大风,连雨伞都保不齐被折断,淋个通透。淋了雨,就可能感冒,可能发烧,鼻子就可能要遭殃。我喜欢我的鼻子,我不爱看她受伤的样子。

作为幽灵,已无需担心衣裤是否会湿掉,新鞋是否粘泥,感冒更是无关紧要。我觉得,活人也大可不必为这些事情担心,人们喜欢因为无足挂齿的小事忧怒喜悲。可是,什么又为大事呢?如果把琐碎剥离生活,生活又剩下什么呢。好比把感情剥离于人性,我们又剩下什么呢。当然,这些问题就留给你们当中所谓“学者”之人去讨论吧,毕竟,我还是多想想些“幽灵”之事比较好。古语有云:“非我族类,其心比异。”就算我解开了这些难题,你们大概也不会相信,可能还要抓起来严加审讯,再写出本《杀死幽灵的一百种方法》,以供后世传阅。不过这样我必名流千古,说不定还会有“幽灵保护协会”为我伸冤理枉,建墓立碑。

从海边出发,向西步行一里路,便能看到一个极其古怪的建筑,像是个摔烂的马蜂窝,也正是城里唯一的博物馆,避雨的佳处。相传这是民国某位著名天才留法建筑师得到父亲逝世的噩耗时,悲痛欲绝,于归乡途中历时三天三夜设计而成。不幸的是,他所乘之船遭遇海盗,为怕海盗作贱他的作品,将此手稿连同他的毕生心血一并弃之大海。设计稿而后便销声匿迹,这位天才艺术家也下落不明,有人说曾经在马拉西亚附近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岛见过他,令人惊奇的是,那个渔村的建筑雕梁画栋,有如阿房宫在世,已非常人可比拟,等这人再想去一探究竟时,整座岛屿早已了无影踪。时隔多年,我们镇的渔夫出海打捞,捡回一个破旧的皮箱,打开一看,其中纸张早已被水浪侵蚀,唯有一个玻璃瓶中的图纸未受毫厘之伤。政府得知后,当即便回收了这个宝瓶,并斥资按照其设计建造出来,可惜因文字多年受潮,很多细节已无法还原。特有一房梁设计绝妙,任各设计师分析也无法解其奥秘,更没有建筑师能为其架构,最终只得寥寥收尾。建成后,也无人晓得其用途,无奈之下,便立为城市博物馆,并为盛图之瓶摆于正门之首,以供瞻慕。时至今日,成了这个镇上的地标性建筑,至于设计其初心,已不再有人为此纠结。

这个故事是我编的,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解释为什么博物馆会建成这个样子。

我生前喜欢去博物馆,死后也还是很喜欢。免费的空调,避雨时不用忍受潮湿的空气,夏天门口还会发免费的扇子,对面有家环境不错的网吧,早退去博物馆这个借口听起来很另爸妈刮目相看。只可惜博物馆不大,这个借口最多只能用两次,第三次他们就会查到你在哪个网吧。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里,没什么人来。从广场的楼梯上来,是一段凹形的走廊,右侧本是第二个入口,但鉴于客流量实在不尽人意,这个门便一直荒废在那里。走到左门,写着:

“博物馆每日早九点开门,周末推迟半小时;下午六点关门,周末提早半小时。”

现在是六点一刻,距离开门还剩两小时三刻钟。

距离那天遇到她还有10小时18分钟。

那天是下雨还是晴天,忘了。她额头上的水珠是汗水还是雨水,忘了。她穿了一身制服,白色的衬衫湿了一半,头发扎了马尾辫,没有耳环,指甲油淡粉色,没戴眼镜,穿高跟鞋,没提包,左边眉毛比右边高一毫米。

“从网吧出去,来博物馆?”

“你说我?”

“我的学生要是有你一半觉悟就好了。”

之后我记不清讲了什么,她抿嘴笑,为了看清楚她的牙齿,我一直努力地讲着些尴尬无聊的笑话。她看着我,说:

“送我回家吧。”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看清楚她的牙齿。月亮不亮,星星造次,风儿不吹,云朵抱团。她说话不多,为了避免尴尬只好我一直讲。想起来,我连她名字都没问。她住在靠市中心的青年公寓,很快便可以走到。

“下回还能在博物馆见到你。”

对于这个肯定句,我完全地没有头绪,至于我到底说了什么,想了什么,怎么回答的,我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记忆这种东西,很不可靠,和感情一样,却都又不得以地需要。

慢慢地我会在博物馆门口等她,慢慢地她每天都会来,如果博物馆没有关门,我们也偶尔进去逛一逛。有时候我也会带着布奇,但布奇似乎并不喜欢喜欢她,总是对她全副武装。第一次是我邀请她去看电影,那天电影院里只剩下两场,《速度与激情》和《龙虾》,她说看《龙虾》*吧,动作片太吵,结果她看到一半睡着了。我既没牵到她的手,也没有罗曼蒂克的吻,有的是被她额头靠到酸麻的左肩膀。电影结束的时候我没急着喊她,一直等到片尾得字幕出完,我很希望这场电影可以一直放下去,可保洁阿姨并不这么想。片场灯光打开了以后,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醒了,我的肩膀没什么肉,很是骨感,并不是个适合睡着时依靠的着力点。我想,大概她醒来时脑袋也不会很舒服。之后我们也常去看电影,可惜她再也没有睡着过,这也许间接地验证了我的猜想。

整个夏天都开始变得很模糊,回忆里像是被加上了一层滤镜,被汗水化做的蒸汽滤掉了所有焦点。

直到有个晚上,她打来电话,那头的声音越发急促,问我是否可以过去。等我赶到的时候,她已是高烧,带她去了镇上的医院,只是普通感冒。打完点滴已经很晚了,依旧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淅淅沥沥滴答些小雨,我想估计她是因为淋雨才感的冒。送她回家,在门口时,她喊住我:

“就别走了吧。”

那天我没有走,还和她同床共枕了一宿,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后来仔细想一想,很是担心自己在性方面是不是有问题,为什么如此情形都可以无动于衷,还好在后来的的重大战役中并未出现此等战况。

记得她给说我她是领养来的,是她第一次告诉别人。四个月前,偷听到养父母计划要把她嫁给他们的亲生儿子,赌气之下跑了出来,她本没想离家出走这么远,只是因为睡过了站,补了票后又没有足够回家的钱,只好留在这个地方。遇见我的时候是她找到工作的第二个星期三。我想幸好是遇到我,若是遇到变态杀人狂,拥有这么漂亮手指的女性大部分都逃不过。两天前她的养父母找到她,想带她回去,结婚的事可以再讨论。她并不讨厌那个家庭,相反,她既很喜欢又很感激。我想,大概是因为“领养娃娃亲”这样目的性过于强烈的行为,令她一时无法接受。不过我对她为什么离家出走时还会会记得装教师资格证更为好奇。

我说我会写诗,她不信,我努力尝试着即兴作诗一首,但灵感并不赏脸,恰如其分地缺席了。她笑了:

“别想了,我信,快睡觉吧。”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牙齿。漆黑的屋子里其实看不清什么,不知道是窗外月光的缘故还是我做的梦。其实和一般人差不多,并不是纯的雪白,而微微泛着些肉色。她左边的门牙有一个三角形的缺口,缺口的角度可以完美的契合上她下颚的两枚虎牙。右上的虎牙比左上长一毫米。我转过身,去关床头的窗户,她从后面抱着我。她的手很小,我一个手可以装下两个,她一直没有抽走,我也没有松手。那天我并没有对她做出任何承诺,她也没做任何索求。我认为一个人脆弱的时候并不是可以趁虚而入的机会。再者,我也不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承诺些什么。

关于牙齿和教师资格证的问题,我一直没有问。第二天清晨雨已经停了,我早早地回去了。她还没醒,和我想送给她的诗一样。

听说那天下午她就回了老家,不过我还是想去博物馆碰碰运气。等待她的三天都是晴天。第四天的时候我没有去,一个人能等多久呢,我想三天不算短。如果一直等,三天之后又有多少个三天呢?

之后的日子渐渐清晰了起来,像是按开了除雾键。半年前我收到她的短信,说她结婚了,和谁没有说,问我要不要看她的婚纱照。我说不了,我还记得住你长什么样子,头发扎马尾,没穿耳环,指甲油淡粉色,没戴眼镜,穿高跟鞋,没提包,左边眉毛比右边高一毫米,笑起来很甜,右上虎牙长左边一毫米。

“啪嗒。”

雨停了。

今天一定要找到布奇啊。





*:《龙虾》是由Element Pictures出品的软暴力爱情影片,由欧格斯·兰斯莫斯执导,蕾切尔·薇姿蕾雅·赛杜柯林·法瑞尔等主演,于2015年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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