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没落

马凌的牵挂始终放不下,惦记比被惦记更抓心。她从西海岸一回京就急不可待南下,好像为赴初恋之约,怕自己再过些时日已迟暮不堪,更怕常柯属意不再。本非初情,胜似初意。对于她自信不减的再次萌动,来得倾心尽意。翘首二十岁窗口,头顶阳光透彻无比,仰望无人。美人只于自己心中常在,一经跨过三十的门槛,容衰气败,赘肉滋生,恍恍然眼光只能照见脚底。

她事先没有告知他,入住之后方知会。原本他只知道她已回京,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她没说来出差,临时起意,说飞就飞。以前可是他常这么干,想去就有事,飞过去不等人。北上南下,季风冷暖交错,东南风不刮上去,西北风就得刮下来。江南温润之气浓于望京,风过衡富路,梧桐飞花抖落一地春光,不为给他惊喜,却可吹散心头的燥热,顺便突袭查岗验明其身,聊以自慰。

马凌在酒店楼上透过窗帘和浓密的树叶,绿影婆娑下,俯身静观,“TRUE LOVE”和“TRUE LIE”两吧霓虹耀眼列阵马路两旁。老屋新店,前者灯红酒绿主打“HE”,后者酒红灯绿主打“SHE”。幕后店主想必一对怨偶,曾经情浓切切,而今筑台对垒,从情场打到生意场,谁也不肯放过。招牌里跳闪的命理乾坤,三生之前和三世以后的繁华和寂寞,怎奈她难舍难得。

往常出差住酒店,她进进出出、醒醒睡睡无所念查。老马路新酒店,新瓶旧酒挑逗视觉和味觉,来的更有情调。外地人的心念,撩不起本地人的无感。踏进门厅之前凡此种种已被常柯反复梳理,以备提神应对。

所盼之人一到,久违的陌生感,竟然在拥抱的架势里只触到记忆力的一点余温,全无预设的热力,甚而生出尴尬。

“去喝点什么吧。”她拉他出门,以免窒息。

旧情难耐,两人变得客气,都在探视彼此眼中往日烟火的余灰。TRUE LOVE的震耳欲聋的热浪对冲冷气旋涡,沁心如水。两座死火山仍不死心,想要复活,憋出几口烟气显示下过往的潜能。

反正她拉上他进了TRUE LOVE,热歌热舞热酒,却发现他没热起来。


有海不见海,海江混成一色,地道河鲜鲜味不比海鲜。尼蒂黄从蓝水而来,无心江滩夜景,唯独中意老房子的幽情。与程超尖东一饮之后,似曾相识的风味吸到她北上一探究竟。那晚谈完生意的唱歌喝酒,勾眼搭语,讲粤语的唱国语,说国语的唱粤语,吃海鲜喝白酒,吃河鲜的喝红酒,颠过来倒过去,十八般武艺上全。他的目光喜欢往人堆里扫,男男女女神神色色,一一测试,终于与另一骄纵的目光对碰。两只躲藏于喧闹海面下的鱼,相互吐了个泡泡,甩开身边各色对手,确认彼此气味。一饮过后,她先溜出厅门,稍顷他也起身,于是遭遇在门厅口。彼此意会言传,躲过一帮狂喝猛唱之人,放任走心走私。

“我都觉得好闷。”尼蒂已经掏出烟,等着他来。

“外边清爽,上边凉快。”程超稍微意外,但还是帮她点烟,自己也掏出烟盒。

“你们那边人好不一样,很有气势!”她看他如验货,品质绝佳。

“你们更温婉柔顺,内里更有气质。”他看她如收货,卖相老好。

“这班衰人,好不中意。”她瞥了下震耳欲聋的厅门。

“我们比他们还要衰!”他的话戳中她的痒痒肉。

尼蒂兴之所起溢于颜表,几乎不用试探。程超差点收不住,眸锋直捣对方死穴。眼毒心不毒,同道中人惺惺相惜。第一回合打个平手,大戏开场的前奏互吊胃口。也许当时他另有所扰,怕又多生枝节,忍而不发。开场亮相,好事成了一半。大家都跟着老板挣钱,台面上看不到的秘籍要全凭台下“切磋”,私下附带开小灶,积攒今后自立门户的底料。兴意阑珊的当口,他们已忘记借此摸清老板底牌。这小灶还得为自己开,正好丰富他品味菜单,不怕口味腥辣老Q。他这趟下来,酒色钱坤齐头并进,生意和情意明暗皆旺。

不出两个礼拜,她回访客户,到站才知晓程超。他明知她随时要来,却也不急不缓,唯有身下那块痒痒肉收不住,没长翅膀却得气助力,不时蹦起。她没让他劳神安排,连接机都省略,选这间老酒店,想必看中风水,几岔路口,四通八达,却又隐而不宣。百年遗风,大堂弥漫的味道和她身上的气息杂合,薰香和体香,令他婚婚欲醉。闻香识人程超一向自认专长,却被她带出位。

“这家酒店原来是我曾祖父辈开的一个公寓。”喘息片刻尼蒂似乎想起什么。

“看不出来,难怪感觉跟你有关系。”程超才明白她的味道像来自这里的一道名点。

此番她来,没了上次场面和客套,省略客套的铺垫直奔主题。还是那些花样和情节,只不过换了场景和对白。

老衡富的夜已从前朝的装饰艺术堕入风情,脱去绅士外衣,尽秀本真,我行我素。有如祖上神灵护体,被石屎森林逼仄惯了的尼蒂猛然心窍大开,TRUE LIE较之TRUE LOVE更对她路数。以至于略显惊诧的程超尚未回神,她就抱定TRUE LIE的酒瓶主动发威。

“没人能喝过我的。”她抓住程超的肩膀,嘴巴贴到他的脸。

“我没跟你喝,看你喝的好HI。”贴得太近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闻到热气。

“我知道你行,但今天不跟你喝。”她好像为自己庆祝。

“我不劝你喝,我也自己喝。”他照着这么说,喝一口,她喝一杯。

她以前攻无不克,以为三两下程超已被拿下,哪知他更善欲擒故纵。她越急他越不急,她急酒攻心,他慢酒烘情。他能喝但一向不多喝,喜欢挑逗别人醉。她完全卸去上次群玩时的伪装,酒不醉人自醉,拦都拦不住,夜半未至,竟然喝到抬不起身。

“这个酒囊骚货。”见到她已听不懂人话时,他来了一句土语。

接下来的活都得他自己搞定,可惜身边找不到后援,害得他背她回房。他使不出劲,这活重来没干过。

死活总算把她弄回来,已是凌晨。

力气活他不行,更不知她如此实沉,重到抱不动。头一遭见识港女,以为轻松自得却酿成腰软背疼,连抱带背进了楼,上了电梯,拖进房间。她几次滑下来,呕吐到地毯,赖在地上有气无力,进得房间接着吐。他一路被多少眼睛盯视,冷汗热汗一起冒,好事坏事一起干,烦不了。他居然累到腿软,再无力除衫脱衣,搞不动她,就先不搞。

程超坐定沙发,吞云吐雾,一颗接一颗抽到喉咙发痒。

从来都是别人主动,他自己配合就好,省钱的真不省力气,花钱的可以随时走人。这回不行,正经的“生意”,做完算。他一触即发的脾气随烟雾袅散,睡意惺忪之中迷糊过去。


理想切换成欲望总令人失望

常柯的眼光扫过马凌汗津的面庞,似乎在回忆的云烟中轻拂而过,实则瞥向近处和远处一个个闪动浓艳鲜嫩的好脸蛋。过眼瘾已成他的常态,不论身边是否有人,也不论身边人是否在意。看到他眼里的想不到她心里,她能察觉注视她的目光,却左右不得身边人视线所向。多少境外苦思冥想,此刻已然蒸腾挥发。时间足够把鲜笋腌成干,他却由春笋拔节成竹。手手相攥,她的手心冒汗,他的手掌发凉。

“你那时猴急猴急的。”马凌掩面而笑,想要提示什么。

“白天上班,晚上加班,不忙能急吗!”常柯应和自如。

“你记得有次人家请客我们都喝醉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房的。”

“指望我抱你背你啊,就是搞不动你。”

“非得把你腰背断不可。”

“你倒省事啦,我没舍不得闪腰断背。”

马凌以为自己不经意显露的败相坏了好事,哪知常柯肚子里那些发酵的化合物没等她到来就已耗干。他不主动北上,却要她南下,一番精心亮相,却不见抬举,旧情腌泡多时,只酸不爽。心不死就不死心,暂且收心敛气,无耐奈何不了别人。衡富路不比三里屯,要么她水土不适,妆容不搭,更像展示蜕去最后一节老皮的青春,上个年代的酱香陈酿挥发殆尽,再怎么抹油喷香也扮不出那份神气。她不甘心变身大妈,从帝都兜到西海岸,再兜转到江滩,始终耽于出走的路上。

没人管她,她忘记自己也从不管别人。

“我吧,忘性太大,当时咱们俩怎么对上眼的?”马凌耐不住先说。

“说得上话,靠得到一起,眼神搞不清真假,骗你没商量。”常柯应承说。

“敢情好,我可不会给你骗到。”马凌不肯认输。

“那就是你骗我。”常柯没太多心思。

“咱俩谁骗谁,根本用不着,都是真的。”

“嗯,对,够真的,地上草见风见水长。”

有怀疑不能说出来,怪人不如怪己。看来她得使出最后的招数,也是最初的招数,不怕他不着道。回到房间,马凌立即除衫露体钻进浴室,也不看身后常柯是否有异动的眼神。常柯真没知觉,甚而堵心堵肺,拼命回想他们初次入门的遗兴,只是觉得套路太老,他就是抬不起头来。

旧情擦不出新火,隔山隔海一朝中断连线,无数断点无从修补。她因为不甘人后才要出外进修,弥补过早嫁人生子荒废掉的名利场。当然,她更要做给人家看,不能让他看穿。仅仅做个余情勃发无人光顾的少妇,在家里被看低,在单位被看低,在人前不能再被看低。他佩服欣赏她的矫劲,理解她的憋屈。他们是情人不是亲人,还像对手,她要跟他比拼什么呢?

他本想听她在西海岸两年的日子,是否如天堂又沐春光。她偏要说起两年以前,从循规蹈矩里偷来的美味,更能舔出嗟来之食的真香。他自己比谁都清楚,她的好胜心胜过常人,她的韧性跨越几年之痒。她放肆减压,一路狂奔,一脚油门踩下来去半个地球,晒够阳光晒爆皮,HOLD不住身HOLD不得心,释放过一个年代的压抑,轻飘飘不知所终。


次日,酒梦初醒,尼蒂见到衣服只脱了一半,暗自好笑。她撇撇嘴,伸手摸到一支烟,摸到他的打火机,点起提神。茶几上的烟灰缸早就插满烟蒂,这惨相她也曾经干过。程超被烟雾惊醒,猛然颓丧,犯困挺不住,轮到他倒床就睡。尼蒂推不醒他,一头乱发一身烟酒味令自己作呕。她赶紧拱进卫生间,恨不得上下里外扒皮洗胃。

程超每次来都要到酒店边上的港式烧味吃一份烧鸭饭,当然不能待带尼蒂吃,本帮菜更对她的胃口。如果事先没有烧鸭饭垫底,还不知道谁背谁回去呢。她一来见了酒就跟没命似得,难道因为见他,棋逢对手欲罢还休?上次初遇可没见她这么疯,双方老板的台面总要撑撑。或许这回她跟谁才分手,正迫不及待抓个救生圈,认准他喘口气。

喝到这么惨的时候程超也有,那得几个人架他回去。即使这样,散场的时候当然不忘一件事——发钱。一票大小姊妹被灌得跑了多少趟洗手间他没数过,喝的越多越卖力气,醉的越大给的越多,成了他评定的指标。半醉的时候,程超发钱的手一点不抖,甚至慢悠悠地拽,烧钱的刺激等同蹂躏人的快感。


章艾很晚才到酒店,左手一个纸袋右手一个电脑包,常柯早已在房间坐等。她喜欢在马路对面的美容店做头,他以为她今天又去,所以也不急。等她是必修课,几乎没有不等的时候。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这么情愿,甚至一点不怨,即使偶尔泛起一丝不快,也会在见面之时化作笑容。

他开门让进她,很迫不及待从身后凑过来。

走开!”她轻声呵斥。

有意拒绝反而惹他上火,他进一步动作被她推脱,他似乎闻到她身上略微的腥气,盖过润发露和洗头水的味道。她一向素面朝天,里外都不喜欢晒,不晒阳光也不晒脸蛋,只在他眼里透光透亮。马凌来的时候,常柯火上不来,那几日已被章艾泄去大半。她大老远跑来,哪知前朝旧事余温不再。相隔一个年代,衡富的夜色再好,已旧火无意重光。

章艾取出电脑还要加班。

当时被马凌拽到TRUE LOVE热身,她渐已粗壮的腰身让他的情绪打了折扣,大庭广众之下,不忍环视周边窥探的眼光。现在只能面对章艾的背影,还是消停一点好。他这约会就是出差,她那加班就是约会。LOVE和LIE源于一处,戏法颠倒无常。从旧人切换到新人再变旧,迭代而进,无从分晓。所谓新旧之间,不过是薛定谔的猫,TRUE LOVE和TRUE LIE纠缠一体,穿越美梦和噩梦的缝隙,事关性、情和钱,死猫活猫全凭一念分显。马凌不想分清楚,她的腥气已变酸。章艾分不清楚,她的腥气变鲜,酿酒酿醋。常柯难得清楚,唯有他的臭气变渣。

腥气入鼻转换成仙气,直冲他紧绷的神经,脑球里寄居的蝌蚪最后由卵泡挣脱,浑身颤栗,直至抽筋。章艾只当帮他放松,多一件赶工加班的活。

“晕!”常柯心跳失速。

“你行吗?”章艾暗笑。

“不行也得行,哈哈。”常柯苦笑。

此前他面对马凌不行的时候并不怀疑自己,因为章艾扒皮抽筋般上劲,欲独占其身掏空他。他缴枪不成,一遍又一遍被她数落,逃不过只好死挺硬撑,受虐的愉悦唤起她片刻上位,直至她撒手而欢:

你这没用的东西!”。

他由无奈到崩溃,“没用也被你用光煞,好不好!”


尼蒂收拾停当,出得卫生间来,重又兰香微吐。程超沉睡正酣,她忍不住扑上去,隔着层柔软的被子触感他的气喘,欲撬开地壳下的火焰,吮吸澎湃的岩浆湍流。身同处心有异,她趁虎狼之势余威,擒他至盛元阳。他似乎不想醒来,或遭遇哪个梦中无法脱身,要不就是昨晚她一身酒呕令他反胃不止,要么他这会儿只是鏖战一夜后的甜憩,始终纠结游离于溺闭的边缘。

他游梦带回个二十出头的外女盘桓数日,出货太多进货太少,逆差太大,困和累得不行。外女居然缠着要留下认他当衣食父母,他何曾吃得消,赶紧得脱身。他又一次领悟只此一次的把戏,任人穷追狂哭也不为所动。常柯更相信眼泪,马凌曾为他自爆情史挤出过一滴眼泪,远不如章艾绝望嚎啕那么催魂动魄。

尼蒂和程超的买卖不为钱,为钱的交易程超收不住手,为情而来的,他却快刀斩尽。她在程超身上嗅到一种另类的酵素,如狮母遇见本非同源的狮公,鸣嚎示威标定彼此。

“如果早十年见到你会是什么样?”程超睁眼初醒,四目相对。

“我一个小女生,你一个小男生,没有生意搞,语不达意情路不通。”尼蒂缺少代入感。

“那时香江少点鲜气,黄浦江也没这么浑,吊不起胃口。”程超自言自语。

“大哥仔,什么年代了,白酒加洋酒,喝到醒!”尼蒂还沉于酒醉。

“哎,你曾爷爷们肯定不会这么喝,还怕喝不够。”

“我曾爷爷和我曾奶奶,掺和到我这一辈,混不过三代。”

“我梦见你曾爷爷曾奶奶了!”

“鬼扯,我打死你啊!”

程超顿然得力,立马翻身而上,早中餐一起共享,迟到的大餐方开宴,只把床铺当草原,彼此翘首撅尾,电光闪闪,吼声阵阵,角斗气焰飙升,冲破地界和基因来欢配。


带进场子的真卖力蹦,带出场子的没想费那个劲。费过几次劲程超学乖,每次钱包装满出街,吃的喝的玩的睡的一夜搞定。曲终点钱,可以点亮一个个绽开的笑容。一个晚上花钱的买卖没有一个白天挣来的多,进出盈余不少。浮财不去泡沫压不住箱底,碰到贴心贴意的人和事很值,碰到精疲力竭没完没了的人就不值,这点他自比常柯明智。

烟熏鼻肺,酒漂肠胃,程超却不像烟酒鬼扮相落魄。他抽两口按灭,喝两口吐掉,烧香洗地醒肺健胃。他这架势腔调十足,招人腻烦的事,他做来贴切自如,谈业务老道,站台面有范儿。

与尼蒂同类聚合,老江湖碰到老法师,品到为止,何必对饮对醉。他们感觉更像生意伙伴,见与不见,互相捧捧场,挣钱要紧。程超怕烦,来回跑要办证,搞成跟跟进出口一样,还不如本帮省事,近水楼台省时省力。谁让她方便呢,何况还有她的祖宅福荫。即使他钱多烧得慌,手里捏着纸钱往外撒的快,麻木感正如一发而泄后的虚脱——不见猫死还是猫活。

尼蒂与程超的生意,钞票两面颠来倒去,一面数钱一面润色,钱场情场,无场不欢。程超没耽误自己,尼蒂没亏待别人。他越走越高,她越行越低。她那头说不定比他还忙,签合同有如约会,要排档期非得排队。他一向习惯给别人排档期,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别人怎么定他都要找理由推倒重新来过。

程超喜欢左右人,主意大过人方显雄色。尼蒂挺受用男人的拿捏掌控,只因一直被阴柔废男纠结,见到一片阳光便扑上去,晒晒体内湿气。本来两人干湿相合,气血互换之后,发现水土不服。海鲜河鲜游到一块调和,鲜味失调,好酒酿过头酿成酱醋。


成日写字楼冷气里进出,跟屏幕对阵,除了作业,连开会都在线上隔空对话,冷言冷语,缺心少肺。终于章艾背部被常柯盯到发热,汗意微恙,转头望向床角的常柯。对视之际,他兴致顿发,起身迎过去,刹那唇齿交合热气窜身。几番纠扯,血流奔涌。

“你一定要吗?”她有些扛不住了。

“嗯,受不了了。”

“你不怕吗?”

“就怕你怕。”

“我才不怕!”

她的头一次怎么就碰到这个老姜,从诱惑到不甘心屈就,不断缠斗。他的耐心破了她的相,陷她于头一遭洞彻心扉,该来的不期而至,该吃的总不吃亏。只不过随之而来激发上劲,她越来越不满足,稍站上风便显露得一进二的常性。他成不了她的老板,却似她用顺手的电脑。在他看来一阵风过,她却要穿透四季去抓。轮番云雨雪暴他吃不消,逼得退无可退,只盼柳暗花明。

探险的诱惑胜过操心后果,来了就不能浪费,一个奋不顾身,一个孤注一掷,直搞到岩浆燃爆喷涌四溢。他翻身而下,留下一地花红,熔岩凝固兴奋消失,脚底失重心头发慌,似撇下母鸡的公鸡,以为赚得一个回合,一边残喘去了。

“都是你惹的祸!”章艾嗔怨,赶紧打扫战场。

“血腥味和鱼腥味很浓啊。”

猪!

章艾何止嗔怨而是怨恨,怎么就以为吃亏,着了他的道离不开他。即使他已被啃成一根鸡肋,也不能轻松让他得了便宜,起码得耗住他。本来别人嘴边剩下的腐肉,任人都吃,那就抢吧,最后一点不剩。他只为尝鲜,尝过后却鲜掉牙。她的利爪和尖齿让他尝尽苦头,青色紫色黑色几无完肤。他当带罪修行,作苦作乐。

既然动过章艾的奶酪,剩下的时间本可以消停,她偏要他痛彻至深。他几度血脉喷张,欲罢还休。更大的代价他当然领受不了,不管不顾转而进入休眠状态呼呼大睡。她受不了这份噪音,连踢带踹。他死猪不怕踹,梦没做完就是不肯醒。她最后一脚力气使出,他应声滚翻床下,背部的疼痛感使他直觉恢复,恋恋不舍梦中救命仙符。起身再看,她侧身背对不理,自知活该罪有应得,哪知她受的罪更甚。马凌不会踢他踹他,他对她粘不起来搞不贴切。不遭罪的他不粘,腥气的他非要滚。他重新贴过去求饶,章艾放低声调道:

“你很贱哪!贱人。”

“哎,就贱给你看!”

他愧疚加可怜,被她晃开。

滚!


常柯梦里出逃,滚出房间,溜下楼,从大堂匆匆而过,迎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恍惚多年熟悉的面孔闪回,程超和他都愣了几秒钟,似乎都不想在这时候碰到什么人。两人互相看清才知不是外人,没鬼还怀疑有鬼,彼此心领神会。办完了事,一个送人走,一个自己行。

常柯瞥见程超送走的人,伸手捅了下他的腰:

“卖相不错嘛,也不送远点。”

程超眨眼回过神:

“早知道你也在,一起聚聚。”

“你聚你的,我聚我的,还想聚到一块啊?”

“说不定几个人一起更轻松,两个人脱不开身。”

“也是,看你印堂发黑。”

“不像你老法师是也。”

同类惺惺相惜,乾坤命里,一个上班、一个做生意,不在一个圈里经营,作得相似之事,不亦乐乎。

“去泡个脚吧,给你调息补气,”程超建议。

“你比我更需要,”常柯不甘示弱。

于是两人钻入地下一家Massage,宽衣解带药水煮脚,似乎这更享受。拿捏之时,程超继续吞云吐雾,常柯闭眼冥思。

“还得这样搞搞舒服,不费劲。”程超话音常柯自然明白。

“你们还是速战速决啊?”常柯意思这类快餐只有热量缺少营养。

“你以为文青啊,现在没人看经典成长。”

“也是,大餐不能天天吃,要吃败的啊。”

“都曾经吃过,没那精力和工夫。”程超不以为然。

“嗯,蛮好,顿顿吃肯定吃不消,不是吗?”常柯自嘲。

“快餐省事,都改叫外卖了。”

“光填饱肚子很快。”

“你说呢,烦不了那么多。”

“那是你没体验到微妙之处。”

“你是专业队的,我是业余的。”

为了这句话,程超曾经着实体验过一把,专业的痛苦他吃不消,还是业余的省事。程超跟常柯不同,以为常柯太轴,放不开,还被人左右。

两个人默契的投机话不嫌多,捏到疼处,做脚的人轻声解释哪个血位的作用,他们似听非听仍说自己的事。

“TRUE LOVE已经关门了你知道吧?”程超目光仍浸透在烟雾中。

“TRUE LIE也快关了,你还以为几年前啊?”常柯看出程超的失望。

“如今生意人没生意,一代人回家过日子,场子台子撑不下去,不关才怪。”

“生意做完,钱挣的差不多,花的也差不多。”

“那还干什么?”

“找事做啊,不然在家等死。”

“小目标大目标都没你啥事,歇了吧。”

“你还有几年,别急。”

程超仿佛才明白他的意思,他以为还有十来年时间,还可以大把挥霍。

眼见程超吐出烟雾,闪过一张张发出去的票子,红红的,那是他烧脑时挣来的,只为烧人眼烧人心。每当他出手之际,嫌多的他多给,嫌少的少给。即使像尼蒂这样的“生意伙伴”,贪享他这个人,不需要他数钱,对上眼投怀送抱,还要倒贴,他又怕会被吸阳成精,无处还魂。他以为钞票就是最好的还魂丹,换回被吸走的精阳。每次出手他都感受到电火花迸射,气血上冲,醉意朦胧。

尼蒂不来,程超不去。她喜欢来这里看林荫道隐而不发的夜色,掩心遮目,从天上之城躲进阴翳之宫,享受她祖辈的公寓遗风。天神下凡私会地魔,总归不入一界。她的仙气已古早乏味,他要吸的鲜气只可另觅芳踪。张甜、李辣、王酸、马涩,挨个排队轮过,饮多不够,干渴依旧。

“我这是不是有毛病?”面对不知是谁之人,他带着一丝自嘲怀疑自己。

“强迫性应激性神经症,跟那国总统一样。”身下人只好炫悠他,都不知道谁是谁。

“你挺明白吗,总统毛病也没人治,还是当了总统不要治?”他以为总统也不过如此。

“跟你抽烟一样,没病的病。”

“齁死病。”

他每次的衡富之行并非独来独往,有时约几个同道朋友,KTV热身赛之后再开启正餐。

“哥,你晕死我了!”人家意犹未尽。

“我受不了人夸。”程超气血落潮。

“你咋看上我了?”人家钞票入袋。

“都一样,你以为谁啊,可以走了。”程超自我享受。

“我不走行吗?”

“你不走我走。”


章艾经常约朋友一起来做头,让常柯等得干着急。做头当然时间很长,如果不预约还要排队,她在这边享受,他在那边等享受。她明知他急,她越得沉住气。

TRUE和LIE对峙的岁月依然袅去,烟火气褪尽,转场的转场,换玩法的换玩法。一座座楼宇构筑的火山喷涌出马路滚滚的人流车流,碾压街边树下寻旧之人,不留一点残渣碎片。活色生鲜的曲目,一出出重复狗血。

马凌的死火山已烟气皆无,常柯与章艾的焰火仍喷发不止,岩浆崩裂不可收拾。作死的危险激起肾上腺素,挑逗眼球诱惑人深入。她希望他纵身一跳,他却在边缘徘徊不定。

晚上来,早上走,程超不断掏钱包付账,每次钱包不瘪像没干完一件事。掏空钱包和肚子,脑子也空空,唯有如此方觉对得起自己。他不断数,从现在到挣不来钱和花不动钱还有多少日子,一直数到焦虑。只能继续赶场,痛快的和不痛快的一样,不痛不痒的早已记不清。

尼蒂的影子常常晃出来,沿着他吐出的烟圈放大飘散。都是挣钱惹的事,打打电话、发发邮件、签签合同,一箱箱货出去,一沓沓钱就漂洋过海进口袋,滋养了多少人。为别人挣钱的时候还控制得住,为自己挣钱就收不住腿、收不住手、收不住心。好日子不会一成不变,而且加速变颓,转眼到了拐点。

“还是你好,每次盯牢一个,长盛不衰。我觉得过时太快,还不如认准一个。该退休了。”程超感慨。

“我还羡慕你变得快换得快呢,你得跟人家曾爷爷曾奶奶学学。”常柯晓得他不过海里泡烂时日嫌长,上岸晒晒。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几代之后,早没落啦。”程超似真非真。

“你没落了这楼还在,风水轮流转,什么时候你也转过来。”

“咳,也就说说吧,总有转不动的时候。”

“你还早呢,活到老赚到老。”

“做梦吧!”


章艾终于明白,她想要的结果向来不会有,几经反复,由少女变身少妇,她已没了念想,能在一起就好。不怕见面成了奢望,而是不想见也没必要见。她偶尔还去做头的那个店,客人已没从前那么多,也不需要排队。尽管店面重新装修过,仍无法焕发那时的人气。理发师换了一茬又一茬,甚至门面换了招牌,生意依旧在,不用再预约,随到随做,也不用担心有人等她等得心急火燎。没了讨人嫌的人她反而不自在,倒生出缺失感。

尼蒂电话里跟程超说找了个小白,跟他很像,很勤力,但不花。

“我什么时候花了?顶多也是被你花到。”程超逗趣道。

“诶,我喜欢你花,可我现在花不动了。”尼蒂故作无奈。

“我跟你也一样,不再被人花。”

“讲什么鬼虚话,没人相信。”

“我信你,好吧!”

尼蒂不相信他,常柯不相信,他也不想让人相信。风景变幻,花钱不见得花到人。他居然抓住机会只花一个人,收官绝版之作,金屋藏娇不愿示人。常柯听后摇头不信,以为他又作出什么花样。

浓阴密布叫人喘不过气,叶落飘零,没有一成不变的景致。老公寓罩不住多年聚集的阴魂,某年某月某日跟某人见面再散去,没留一丝尾气。从尼蒂祖辈开造伊始,房里睡过无数人,换过无数床单,交叠的痕迹和魂灵充斥大楼和大街,逆来顺受阻人安生。

马凌不想再来衡富路,也许刻意躲避,尼蒂的生意就此结束,换了老板,换了小白。程超早就自己当老板,隔三差五坐移民监,也不再吞云吐雾左拥右抱剁手数钱。

“你还在干那?你不说不做了吗?”电话里常柯问。

“想退退不了啊,一家子一公司要养,还要移民。”

“老婆孩子养在外边,这里随你怎么养。”

“你养啊?养猫养狗不养人哪?有”

“你挣了美元不花掉不行,你不养人,人不鸟你。”

聚到一起的时候,两人互相晒起前任的照片,从黑白照到彩照,从翻拍的到数码的,从含蓄的到做作的。

“她们都喜欢晒,也不怕晒。”

“那是要晒给你看,你就中招。”

“谁知道晒给谁看,我也就看看。”

“如今也没钞票给你点了,省省吧。”

“呵呵!”


四季景色切换失去差别,能让人记住的只有“来过”,来过这条路、这个楼,睡过这个酒店、这张床,还有一起踩过、吐过地毯和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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