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岁那年,我背井离乡来到邹平,就读于中兴初中。由于离家远,我住在学校中,条件如何艰苦自不必说,可这吃饭却成了老大难问题。学校有个小食堂,几间低矮的小屋、几位肥胖的师傅、几扇蒸馒头的笼屉、几个打饭的学生,这些就是学校食堂给我的全部印象。还有,食堂提供的开水中,那股蒸锅水的味道更是让我刻骨铭心。
由于吃饭的学生少,食堂惨淡经营。印象中,食堂以卖馒头为主,其中有种香蕉型的馒头我后来在别的地方从没见过,应是原创。说到菜,不外乎“三汤”,冬瓜汤、土豆汤、白菜汤,根据季节不同轮番登场。这三种汤是我所见过的最纯正的汤---大师傅熟读《左传》,对“食肉者鄙”深有体会,为了我们成长为深谋远虑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将油花也省了,所以做出的汤清澈见底,有的女同学将其当作镜子“对碗贴花黄”,倒也是中兴一景。因为这样,每到吃饭时食堂前门可罗雀,不过周三例外。每周三是我们学校的盛事,食堂包蒸包,所以很多走读的同学也不走了,蜂拥在小小的食堂前,待到蒸包出笼那一刻,吵声喧天、人山人海、你挤我冲、互不相让,那是----相当的壮观。因为人小,我往往是排在人群最外围,看师哥师姐们一个个衣冠不整地挤出来,捧着蒸包喜笑颜开,等轮到我来到打饭的窗前,除非苍天有眼拿到几个开膛破腹的残次品,一般会被告知“没有了”。
蒸包吃不到,“三汤”吃不了,怎么办?所幸学校东面有一排铁皮小屋,里面出售一种金灿灿、香喷喷的好东西----火烧,我和同舍的同学美其名曰黄金饼。想来当时应该有七、八家打火烧的铺子,依次摆开,从门口走就有一股浓厚的特殊的香气诱惑着肚子,让你欲罢不能。火烧分三种:酥皮火烧、馅子火烧和糖火烧,其中馅子火烧又有肉素之分,再细分还有韭菜肉、白菜肉、豆腐素等等。由于学校周围只有这几个打火烧的,所以我和几个住校的同学是常客,三天两头就去买着吃。时间长了,我们精通此道,竟研究出了不同的吃法:对酥皮火烧,最宜层层剥皮,先将表层香酥可口的精华部分一一剥下,送入口中细细品味,待皮穷瓤见后再狼吞虎咽;对糖火烧,则应先咬一小口,从中吸尽火烧腹中糖水,然后再吃,这样的好处是可以避免糖流出来造成浪费,不过吸时一定要注意别烫着了,因为刚出炉的火烧中糖水温度奇高无比。馅子火烧吃法较为复杂,有两种难分伯仲,一曰四面包围,即从火烧的四周开吃,先啃净周围没馅的部分,然后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吃中部皮薄馅厚的部分了,这是先苦后甜之法;一曰腹中开花,即先攻其一端,突入火烧中部地区猛啃一气,直至火烧变成月牙儿,再不情愿的吃皮,这是先甜后苦之法。若干年后,我读到《围城》中所载的吃葡萄论,不禁会心的一笑。其实所谓选择正是没有余地时的心理安慰,试想,如果你有吃不完的葡萄,还会在乎先吃好的还是坏的?
打火烧、卖火烧的大多数是外地人,其中夫妻店居多。日子长了,我们彼此都混的非常熟,于是可以在买火烧时倒一碗他们自己烧的开水,暂时免除喝蒸锅水的苦恼。说实话,今天看来那时的火烧真不怎么样,皮厚馅少、缺油少盐,而且经常半生不熟或烤焦烧糊,但那时吃着就是贼香。偶尔在吃肉火烧时,咬到一块店家因疏忽而错放进去的大块肥肉,简直就是撞大运,比之今天吃到山珍海味还要高兴。初中三年,我基本每周都要吃几次火烧来解馋,但有半年例外。那时,我在书店看中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定价14元,惜乎囊中羞涩,我知道家境不好,也不敢不愿向家中要,于是就开展了节食运动,想从牙缝中挤出这本词典。我喜欢吃糖,为此买了半斤白糖,每天省却早饭,午饭、晚饭以馒头蘸白糖充饥,后来白糖吃腻了又换咸菜,什么手臂粗的黄瓜、手榴弹一样的胡萝卜等等都曾是我的腹中物。就这么折腾了半年,好容易攒够十几元钱,结果在离成功一步之遥时,钱被人偷走了(我们的宿舍非常乱)。我躲到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结束了这次荒唐的节食运动,发誓从此不再买这本词典。
火烧不但好吃,还能让你身轻如燕。初二那年的春天,学校已经不上晚自习了,住校的同学寥寥无几。一天晚上,我和一名在镇府居住的同学一起出去玩,回来时已经快十点了。此时我们饥肠辘辘,看大街上漆黑一片,唯有一个火烧铺还亮着灯,于是狂奔过去。铁皮小屋中,有两位老人在聚精会神地下象棋,旁边烤火烧的炉子上坐着一把水壶,水已经开了,可老人们却都没有在意。我们两个的闯入让两位老人吃了一惊,听我们说明来意,一位白须飘飘的老人朗声说道:“还有两个剩下的,吃吧。孩子,我们不要钱了,你们自己在外面也不容易。”说完,给我们一人倒了一碗水,拿出火烧来看着我们吃。虽然火烧已经冰凉了,但我吃在嘴里是那么香,我永远记得那个好心的老人,记得他慈祥而充满怜爱的目光,可恨当时自己也不懂说话,竟没有好好地谢谢人家。吃完火烧,我和同学分手回宿舍。校门早已紧闭,不过这难不倒我,我们这些住校生早练出了飞檐走壁的功夫,爬门是小菜一碟。待我飞身过门来来到宿舍门前,突然发现大事不好,原来,宿舍的其他几个同学今天全部回家了,而门锁竟然被换了一把。怎么办?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难道要露宿街头吗?我下意识的抚摸着自己的一串钥匙,猛地有了主意:到教室去睡吧,在邹平,我现在只能打开这间房子的门了。可是,我们学校的生活区和教学区是分开的,中间高高的院墙和铁门相隔,两扇门足有三米多高,我能爬过去吗?“试试看吧,反正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安慰着自己,一路小跑来到门前。这是两扇铁板焊成的门,根本无处下脚,我观察了许久,决定从旁边的门靶爬上去。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灵巧,反正是毫不费力,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然后飘然落下,竟然也没有摔疼腿。我借着月光跑到黑漆漆的教学楼中,找到自己的教室打开门,将几张课桌拼凑在一起当作床,就这样睡了一夜。夜,死一般的寂静,空荡荡的大院子中,孤零零竖着我们的教学楼。为了怕老师发现,我关掉了灯,独自呆在黑暗中,竟然没有感到多么害怕,只是一种深深的孤独和无助笼罩了全身,幼稚的泪流到嘴角,我尝了一下,是苦的……
初中三年,我第一次离开家,独自面对这个世界。曾经的那些欢乐、那些忧伤,当时以为刻在心中永远不会忘记,时至今日大多数都已经记不起来了。可是,每次从中兴门口路过,我还都要回头看一看,在林立的店铺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几间简陋的火烧铺,一个瘦小的男孩捧着火烧在狼吞虎咽……
那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