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有外婆相伴的日子

夏日,漆黑沉闷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照亮了天空,一声炸雷惊醒了沉睡的大地。


“细毛,细毛,快起来!”外婆急切地喊着。


狂风,骤然而起,嘶吼着咆哮着席卷飞沙走石不可一世地横冲直撞,时而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声在山谷回荡似鬼哭狼嚎,时而拍打着门窗砰啪作响要破门而入要上房揭瓦……


电闪雷鸣,树影漂移变幻闪烁,散发出阴森惨淡的气息,慑魄惊魂。


“快起来,要下雨了,起来接漏。”


顷刻,大雨倾盆,屋顶上噼噼啪啪,响声大作,我忙不迭地从床上爬起,摸索着穿上鞋,关上窗户,正要跑出房间到厨房拿水桶潲桶,大门开了,风雨从门外灌注而进在空中形成强劲极速的气流横亘在我面前冷气逼人我本能地退守房内,外婆大声叫喊快把门关上。


我冲向大门,却被迎面的气流侵袭阻挡裹挟在风雨的漩涡里打着璇儿后退直到被厨房的后墙截获。


我稍稍喘了口气,拼尽全力发起了再一次的冲锋,终于关上了大门,用木棒铲子抵住,然后迅速拿起水桶潲桶脸盆脚盆碗和外婆一起把它们安放在大大小小十几处屋漏下,然后等雨停或等天明。

这是我曾经经常做的事情,跟外婆一起,直到1978年五月外婆去世,想起这些,一切都那么亲切自然,没有半点悲凉的感觉。


虽然,之后我仍在那个房子里度暑假至1983年,肯定也接过屋漏,但在我的记忆库中只存储着和外婆一起接屋漏的情形。


这种情形,接屋漏的情形,后来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1997年,我被安置在远离城镇远离闹市的一所大山之中的学校,住着小时候相似的瓦房,直到2010年瓦房被定为危房被拆除。


1997年-2010年十三年间,每当下雨的时候,尤其是半夜下雨的时候,我都能猛然惊醒娴熟地起床关窗户奔跑着拿盆桶等装水工具有条不紊滴水不漏地安放接漏一气呵成。每当此时,总有人望着来回奔跑的我发出想当然的笑声忍俊不禁,说肯定是小时候我跟着外婆接漏养成了习惯是条件反射式机械化的活动灵敏而快捷。


也许是的,我跟着外婆一起长大,自然形成的行为规范生活习性肯定会打上烙印留下外婆言传身教的痕迹。


外婆,我唯一怀念的亲人,我曾无数次的幻想,从1978年进入大学开始,在轻松愉快的时候,在物质丰腴的时候,在下雨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她:要是外婆还活着多好啊,我要与她共享美好的生活,让她享清福。


可是,早没有这样的可能了。1978年五月,外婆,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状况下走了,走得突兀令人感到不真实,因为我根本就没想到外婆会死。为什么她走得那么匆忙?为什么一个整日忙碌的人会突然病倒,送到医院后又进一步加重,没几天就去了?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于我没有感觉到伤心,也不知道哭。


记得走的那天晚上,外婆突然清醒了像好人一样,那是回光返照,一会儿就黯淡无光平息静止了。


长辈大人们都围在床边,对着外婆开始哭着喊着,争先恐后,那是一种仪式,不管哭不哭得出来流不流泪都无关紧要。


充耳的哭声,既使人惊慌失措,又让人浑身不自在,因为感觉很假。突然,一声嚎啕大哭从厨房里传来,那是弟弟纯粹的痛哭,没有一丝压抑做作,它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灵,一种真实的不被觉察的悲哀从心底溢出流遍全身,心在抽搐眼泪止不住,但我努力克制着,没让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因为那时我觉得在人前哭很丑。


外婆那次突然摔倒,本来还能站着能动,到医院打一针就全身瘫痪了,听说是动脉硬化,我至今也不明白,动脉硬化会如此急性发作会马上不治而亡。


有人对我说,外婆在清醒的短暂时刻,不停地念叨着她的牵挂,她说:“细毛马上就要下放,一点儿细,怎么办,好可怜啊!”


我们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后一届,那次,下乡知青还没正式落户就全部返城了,像一阵风样刮过去了,而我根本就没走这个形式,因为考上了大学。


要是外婆活着,那该多么的欢欣鼓舞啊!我上了大学,弟弟上了黄高,喜事接踵而至,母亲单位的人都说我家破窑出好瓦,不管是善意的祝福还是忿恨的嘲讽,我家出名了。


要是外婆活着,她就能看到这份荣耀,她那么要强,一定会扬眉吐气喜气洋洋,再也不用焦虑担忧。


可惜,她走了,在好日子来临之前,走得干净利落,仿佛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不愿给子孙留下负担也不给后代留下尽孝的机会。


她走了,带着她的牵挂不舍,留给我无尽的思念和惆怅……


四十年过去了,78届高中同学毕业四十年聚会在2018.9.23在中秋节的前夜圆满结束。


同学聚会上,一张张珍贵的旧照片,伴随着深情款款的音乐舞蹈,掀开一页又一页记忆深处的岁月片段,把我的思绪引领,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学校回到了天真烂漫又激情飞扬的青春年少时代,也回到了外婆的身边。


我,心潮澎湃,夜不能寐,我的童年少年时光都镶嵌着外婆的身影和音容笑貌,我独自回想着与外婆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外婆,本是一个高大的人,最少有一米六五,但生活的重担早早的压垮了她的躯体弯曲了她的腰身,越来越弯曲几近90度。


听说,外婆生过十个孩子,但只活下来五个,母亲是老大,母亲上面的四个哥哥和下面的一个妹妹都在一岁之内夭折了。


外婆的婆婆曾恨恨地说,“一年生两个儿没儿过年。”


听说,外婆生下孩子的第三天就上山砍柴,因为外公是个个子偏小的人,干不了重活,而且外公要在外面打工赚钱养家,不能照顾外婆,她婆婆也不管,外婆由此落下了一身的病,腰部疼痛难忍无钱医治,最后导致腰椎后突硬生生地折弯了。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虽然没有挺直的脊梁,但她坚韧不拔勤劳善良大度包容的品质无不透射出人性的光辉。


我出生时,外婆49岁;外婆离世时,我16岁。


外婆没有华丽高贵的衣着,但永远朴素整洁得体大方,她梳着宋庆玲式的发型一成不变,没有一丝蓬松或散乱,端庄而慈祥。


我见过外婆的小妹,母亲说外婆曾经跟她小妹一样高大挺拔,但显而易见,外婆没有她小妹福态,她更多的是精明能干吃苦耐劳。


她做的饭菜,比餐馆的师傅还讲究还精致,花色齐全色香味俱佳,各种特色小吃更是精美绝伦。


我曾经看她擀面皮包馄饨,擀了好几遍,面皮厚了破了都有返工重来,精益求精,直到面皮又薄又有韧性。


我曾吃过她做的裹着芝麻糖的软糍粑,香糯细腻,堪比现在超市卖的精致糯米糕点,更纯正更香甜。


她炒瓜子炒花生制红薯干,她洗衣做饭喂猪砍柴劈柴,她养育了儿女带大了里孙外孙,她做着男人的事女人的活,她任劳任怨不辞辛苦,她大度包容从不惹是生非人前人后……


有什么好吃的,总是第一个给外公,第二个给孙子外孙……享受于她,永远排在最后一位。


母亲说,解放前和解放初期,家里很穷,没田地没房屋,房子被日本人烧了,生活艰难,有时靠外婆炒瓜子花生外公摆摊度日,有时靠外公帮人打短工管账算账补贴家用,万般无奈时,外婆只能出去干重活粗活帮人挑积谷,生孩子也得不到休息调养。


有一年,外婆把她只穿过一次的最贵重的结婚套装卖了,称了几斤肉过年。


还有一年,外公贩板栗到武汉,结果板栗没卖出去全烂了,只能倒入长江,外公也差点跳进长江。债主逼得紧,外婆只能跑回娘家把曾外婆养的一头大肥猪牵来抵了收购板栗的钱;而司机的50元运费没有着落,司机跑到家里要钱并说他全家的命都在外婆手上,外婆就带着母亲去帮人敲木炭1000麻袋得了50元工钱还债,虽然黑色的木炭尘灰和着苦涩的汗水布满在她们的头上脸上身上,但却驱散了心里的雾霾,她们活得敞亮活得心安理得。


……


我这辈中,我是老大,跟外婆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1973年以后,舅舅们在外地工作,外婆家只有外婆和我们——母亲弟弟妹妹和我。


母亲每天早上4点起床赶去上班,因为门市部5点开门,晚上10点多到家,因为10点关门。


外婆能支使的只有我,我隔天就要挑一缸水,每天早上5点起床去河里洗衣服,无论春夏秋冬,但衣服通常都是外婆头天晚上搓好的。无形中,外婆培养了我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吃苦耐劳的精神。


初中开始,外婆帮我锤石子勤工俭学,我捡回的石块多半是她锤成石子的,我再挑去卖;我帮外婆砍柴锯柴,父亲买回的柴都是长棍子粗木料,要及时处理收藏进柴房,不然会被偷走,大木头需两人配合才能锯断。


我们曾气喘吁吁挥汗如雨,我们曾灰头土脸手上磨起了泡,但我们却满怀欣喜——因为我们有劳动的成果。


我们累在其中乐在其中,我也由此磨砺了意志学会了一些劳动本领一生受用无穷。


真好,跟外婆在一起的日子!虽然有时很苦很累,但生活始终充满阳光充满希望。


我从未看到外婆愁眉不展消极颓废的面容,也从未听到她说一句粗活半个脏字,更没有发现她跟别人吵架,她高洁的灵魂永远闪耀着劳动者朴实的荣光,不因贫穷而黯淡不因苦难而泯灭。


生命不息,劳动不止;生命不息,抗争不止。


这种精神,潜移默化地根植在我的心灵深处,它支撑着我战胜了千难万险,让我平安度过了几十年外有恶人滋扰明里暗里围追堵截内有精神病纠缠白昼黑夜不眠不休恶语谩骂拳脚相加的艰难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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