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语文老师刚好讲述关于玉龙雪山的现代文阅读时,我悄悄地将手中的碎玻璃镜子对照着卷面中的文字,同桌——这个死胖子一直偏执地认定我之所以无论在哪节课上(语文课,数学课,英语课上都要拿着餐巾纸包好一片碎镜子固定地藏在上衣右边的口袋里,当然,我买的上衣都是有口袋的)是因为我要躲在书本里偷偷地看从后面反射到我镜子中的(死胖子和我坐在第二组第三排),坐在第三组第五排靠左的,只要一拿起笔认真写字,你人走近就会发现他的睫毛长得极其密长的男生。
有时候,稀疏的光线会完全洒落他略带稚嫩的脸上,凭着股子里天生就带出的精神气质,唯独乡村旷野在临近黄昏时刻,才会显出来的祥和而动人的神圣光泽,造物之主竟毫不刻意地在他的身上给其逐渐呈现出来了。这位少年安然地静坐在教室里,当周围的同学不再与我对话的时候,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轮廓,而我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一些年后,当我追忆起这节语文课以及内心深处对于这位少年的印象时,总会想到一位饱读诗书,且有着丰富的阅世经验的老人说过的一句话,“你坐在远处,怎么看待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变成了你自己的影子。”
假设他坐在风尘中眼睛一眨,你会怎么做?
我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数落着他到底会在一分钟以内眨眼多少次。
透过玻璃窗的光——在一刹那把室内淡淡的尘埃,照射得宛如外婆曾经住过的老屋前的河塘里流动时候的水流时,桌上卷面的文字也正一一被我吸进手中的玻璃镜子中。这时,老师走下讲台,要求一位同学站起来,请他朗读一段作者在整篇文章中把雪山的描写得最为壮美而圣洁的文字。我看到坐在身旁的死胖子正很激烈地拿着手中的橡皮专注地擦着课桌上的一条条、一块块,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别人,曾如他此刻不用心听课时拿笔在桌面所刻画下的作品。我知道这个死胖子想干嘛,最近班上有几个同学都在干这一套。而这套最初的发明者,便是这个死胖子。他会先把所有留在桌上的橡皮屑都搜集起来,然后像年纪大的老人擀面一般,他用尺子把橡皮屑在桌上搓来搓去,然后搭成任何他觉得可以造成他能够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学困生”原因的奇形怪状的玩意儿。我很鄙视这个死胖子,我想,正如他心里也很鄙视我一样。
我怀疑我这辈子都无法到达玉龙雪山。
“老师想请一些同学认真听讲。我看有几位同学刚刚不晓得在底下做什么小动作,这个问题,你认为作者通过写玉龙雪山表达了他内心什么样的思想感情?”一面庞大的侧影的突袭让我镜中的文字失去了一些先前明媚跳动的节奏,心脏隔着上衣停顿了一秒半。死胖子慢吞吞地站起来,还带响了我衣服撩动僵硬的空气的声音。实际上,这声音是老师在几节课前刚从镇上的指甲店走出来,用她修好的莲花白的指甲轻敲课桌角,所发出的。
等切切实实看到死胖子终于如同傻逼立在两盏日光灯之下,我那攥着碎玻璃的左手腕上的脉搏,终于感觉到一丝摆脱掉片刻之前倒映在眼帘前上侧影的轻松。
小小教室里的一双双灰溜溜的如同紫葡萄大般的眼睛,连同老师的凝望、质问都在看着死胖子,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的眼睛在死死地紧盯着试卷上刚刚还吸进镜子中的“深邃”这个词语。记得上课之前我查了字典,“深表示从表面到底或从外面距离大,与浅相对”,我想到了高深莫测这个词。邃,深远也。作者在写玉龙雪山的时候,大概联想到了一个很远很高的,只有广博的天地才可用其自身的力量来驾驭,来衬托的东西,那是一种可怕的神秘的超自然的让人深感敬畏的东西,就是作者感到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去追逐这个东西,令自己感到孤愤不已。或许那时作者的心情跟我一个人悄悄地躲在这个让我无法自拔的思绪旋涡中的心情是一样的,我想。我的内心突然狂躁大胆起来,眼睛再次轻蔑地看着死胖子,看着周围的同学,甚至是想轻蔑看着站在我面前的语文老师,我希望老师能真切地感觉到我对她的轻蔑。刚刚让我迷恋的男生——当我终于思索起他时,我希望他能变成一座玉龙雪山横竖在教室中间。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以至于标准答案都是错的,而所有人此刻竟然还在为了能切中地思考这个标准答案而苦苦烦恼。
“来,小仲同学,你来告诉他,这篇文章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
“通过...文字的描写,可看出这次旅行荡涤了久处都市生活中的作者的烦闷压抑的心灵,表达了作者对美好自然的赞美与向往。”
很好,请坐。你也请坐,老师轻蔑地看了从开始都现在都一言不语地站立着的死胖子一眼。
可是,当我把手中的玻璃碎片塞进上衣口袋的时候,却只是突然想问死胖子,他是怎么知道,我有时喜欢躲在书本的镜中偷看反射在镜像中的那位坐在后面第三组第五排的男生的。
我怀疑我这辈子都无法到达玉龙雪山。
这节课后,死胖子大概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永远地给遗忘了。只是模糊地想来,他在课间用他那肉嘟嘟的手中的橡皮屑在我们两个人的座位之间塑了一座什么凸起的玩意儿,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玉龙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