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爷爷

妹妹发信息来跟我说爷爷那天落水里了,骨头摔伤了,让我打电话给爷爷,让他别再管他那些鱼了。我给父亲去了个电话,让他跟爷爷在一起的时候打电话来告诉我一声。

爷爷不识字,在外面的时候,就把家里人的电话号码写在扑克牌上,需要找谁了,就拿一张扑克牌拿到办公室里,叫办公室里的年轻人帮他按下电话,然后嘟嘟嘟嘟,他就能知道山上的近况了。无非是附近谁家孩子结婚了,或是谁去世了,洋芋种下去了,玉米田铺上薄膜了,薄膜里蒙上水珠了。

该收玉米的时候爷爷就回家了,背着一只大夹背,侧着身子在玉米林里穿梭。玉米叶像一把柔软的钝刀割在皮肤上,不知道是疼还是痒,总之是有浅浅的割痕的。我看着自己手臂上细浅的红线,猜想大人们粗糙的皮肤就是这样长成的,我竟觉得这是一个必须的过程。黄绿色的玉米包上须子乱糟糟绕在一起,也跟着一起钻进了爷爷的大夹背里。我背着奶奶赶场用的小背篼,也吵着要背玉米,爷爷就彻底侧弯过身子,用手端着大夹背的底,倒汤圆一样往地上倒些玉米包出来。我和妹妹分了一些,我在她身后看她拿双手提着小兜子,斜着身子一步深一步浅的跟着爷爷回家了。

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幺爹、幺妈,还有我和妹妹,没几天就把全部的玉米都收回家了,它们就安静地落在干沿上、落在院子里、落在每一间暂时弃置的屋子里。该撕玉米了,旁的人就坐在一堆玉米山前,手里握一张尖头的小铁片,戳进玉米壳里,扒香蕉一样把玉米壳撕开。玉米壳都褪到最下面了,远了看就像徒然多了一包玉米,一头是一排排紧紧挨着的黄得发亮的玉米粒,一头是还没撕开的玉米包,只是比常时看起来蔫萎一些。忙累了的我和妹妹就爬上玉米山,指挥官一样看大家撕玉米,也看爷爷把七八包撕好的玉米捆在一起,最后挂在院角的架子上。

院角放架子的地方也放过两只秋千,也是爷爷给我们绑的。秋千在的时候妹妹还没到能用秋千的年纪。秋千是我和哥哥的。在高高的架子上,垂下两条灰绿色的绳子,绕过钻了孔的木条,又往架子上钻。爷爷把绳子绑结实了,就在一旁看着我们俩晃。哥哥的秋千离地面更远一些,我羡慕那样,以为自己坐在上面就会荡得更高一样。哥哥回他家后我终于在他的秋千上掉下去了,我想仰直了脑袋看身后摇晃着的更高更颠倒的世界,就一个后仰直接落在了地上,后脑勺先落了下去。

但院子里当时铺的还是泥巴,我只觉得疼,不久也就忘了。落倒的时候哭得好厉害,爷爷因此把秋千收起来了。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应该还是木头房子,记不真切了。我问奶奶,我们家以前的屋顶是不是树皮铺的。奶奶说不可能,从来都是青瓦的。但我分明记得拆老宅的时候,院子里有一些树皮,厚厚大大的,抱起来像被挤压成片的海绵一样,潮湿又沉重。

但可能是我太小了,刚记事,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诸如后来房子再修好之后一段时间里没有钱装玻璃窗,只能暂时粘上挂历隔风,我都记不起来了。或者当时我就根本不关心这些。但是门前每年都会掉好多毛毛虫一样的核桃花和大勺子一样的叶子的核桃树也被砍掉了,它那样壮,我都不能一口气抱住它。院子里不争气的苹果树也被砍掉了,它终于慢慢的能不再比我更年长了。又几年,妹妹出生了,又能走路了,院子里的泥巴地也盖上了一层水泥。倒是洗衣板还在,刚学会走路的妹妹还没洗衣板下面的储物板高,颠颠地就钻进去了。我们终于能在院子里晒玉米而不必再铺上一层竹编的垫子了。

爷爷去玉米地里砍被晒干的玉米杆,我也跟着。他弯腰挥着镰刀,一株株垂垂的玉米杆就跟着倒下了。不多久,视线就开阔了,能看见不远处的河了。我站在更高的台阶上往河那边望,那河就像突然之间冲下来的一样,石头滩被太阳照得发白。玉米林在的时候都是看不见这些的。看了一会儿我又无聊了,又去和那被砍掉主干的玉米桩玩。爷爷是斜着砍的,玉米桩的截面也就是斜的了。我看他去到隔壁的田地里了,太阳晒得人发昏。我就把一丛玉米桩掰开,踮脚跨在上面,一两桩在身前,一两桩在身后,我竟像骑马一样腾空了起来。我就愈加开心,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呼着「驾」、「驾驾」,也向着更远的爷爷吼着,告诉他我在骑马了。身下的玉米桩折断的时候爷爷还没把砍下来的玉米杆堆在一起,我最喜欢的环节却在最后面,一星小小的火苗能燃起高可触天的大火来,腾起来的草灰混着灰白色的烟雾又飘落了一地,腾云驾雾一般。

我就被爷爷抱着回家了,就连嘴角上为此长久留下来的疤也不能让我回忆起当时留了多少血。锋利的玉米桩怎样戳进了嘴巴,我都记不真切了。倒是期待的大火像是真的一样,那应该是往年或以后的火了,它们都蹿在一起变成了一场,盖住了一些别的事。

被剥下来的玉米粒晒干之后,就该用大口袋收起来放进谷仓里了。之前还需要用筛子筛一遍,把玉米粒上粘着的一小片白皮剥离开来。晚上爷爷把二楼客厅外的灯打开,山坡下的一栋楼房的楼顶就有微微的光了,踏出院子再走三个台阶,就到别家的楼顶了。月光比客厅外的灯光还要亮,虫鸣比月光还要亮,爷爷挥着大竹筛的影子就落在亮白的光下,玉米粒相互撞击又和大竹筛相互滚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混在高高浅浅的虫鸣里。最后爷爷把大竹筛一抖,玉米粒喷泉一样飞起来了,剥离开的白皮就都飘到楼顶的水泥板上了,更少的不愿分离出去的,也在爷爷大吸几口气之后被吹出去了。我拿一个玻璃杯子装了满满一杯白皮玩,细软细软的,像散散的棉花。爷爷又捉了一只地狗子给我,我就把它扔进玻璃瓶子里,看它像钻土机一样扒开层层的白皮往瓶底钻。

我问爷爷要是地里的地狗子一只往深了钻,会钻到地球的另一边去吗。又问他地狗子肚子里的铁线虫是不是真的能把牛尾巴都绕断。爷爷说地狗子钻累了就歇了,不会钻到地球的另一边,地球不会被地狗子钻个窟窿的。爷爷又说地狗子肚子里真的有铁线虫,真的会把牛尾巴绕断。我又问他要是铁线虫把手指头给我绕断了怎么办,我就不再玩地狗子了。

爷爷送我上学的时候,我不要他从大路带我去半山的幼儿园。他就背着我,绕过后屋的猪圈,从树林里往半山走。一边喘着气一边说下次一定要走大路了。他又叫我勒住他的脖子抱紧了,匀出一只手去扒开前面阻挡我们的树枝。快出树林进到去幼儿园的那条路了。我却把一只鞋子蹬掉了,鞋子滚到了山下,没了影子。爷爷只是乐,也不生气,笑着说了几句怨我的话,把我放在一个大石头上,叫我乖乖坐好,就顺着我指的方向下山去找鞋子了。找到了鞋子,他又愈加喘着气回来抱我了。

接我放学的时候,爷爷隔着幼儿园的院子,听老师讲我在学校里的表现。爷爷更不高兴了,背着我,不再听我的话,一定要走大路了。一边走一边说,「在学校里不听话,歪(方言:形容待人凶恶,语气、手段厉害)什么歪。」我也不明白爷爷是什么意思,只是生气不能过险峻的路程了。

回到家之后家里人就都知道我歪了。但他们也不明白,在家里还好好的,怎么到幼儿园就称王称霸了呢。第二天母亲带我去上学,想问个究竟。晚上围在桌前吃完饭了,大人们在收东西,爷爷把半燃着的烟放在一边,掏出了好大一块耳屎,「我说怎么没听清楚,原来耳朵被堵住了。原来是说我们孙儿乖哈。」

但爷爷也没再背着我去上幼儿园了,猜是闲在家里太无聊,他就又出去了。最初开矿的时候他认识了不少人,后来矿被封了,就去一个外省人开的钢铁厂里,帮忙和本地沟通,也帮忙一些简单的管理。闲暇的时候,爷爷就把周边的荒地一点点开垦出来,种白菜种南瓜,荒地越开越多,也匀些给别人种。奶奶每次都怨他不把自家的地管好,跑那么远去给别人家开地。但是每次爷爷让父亲从厂里拉回一后备箱的各种蔬菜瓜果,奶奶又怨怎么不多带些回来。地震之后家里的田地被收购用作新农村建设,奶奶就更加依靠远处的那片地了,有时候黄瓜爬架了,南瓜开花了,她都要经过父亲过问一下,仿佛那也变成了她的地了,那些瓜果因此也成了她关心的东西。

爷爷不用每年准时回来和地里的玉米打交道了。但另外的夏天到了,又该给屋顶捡瓦了。爷爷就找来一个厚木板,横放在二楼 L 型拐角处的阳台上,又在木板上放一把梯子,让父亲或者奶奶给他扶着梯子,他就带着新瓦、铲子、铁桶等一些东西上屋顶了。我蹲下身透过镂空的水泥纹饰往楼下看,又踮起脚让视线越过横栏往楼下望。我再想象自己是在悬空的梯子上,我竟然怕得脚更软了些,不再敢去想象要是陪着梯子一起落下去的情景了。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爷爷已经六十快七十岁了。夏天他回来的时候,听姑父说矿山上的野核桃好了,一串串的,都没人摘。爷爷就叫上我和姑姑,一起去矿山了。他从姑父工作的地方借了一把砍柴刀架在刀架上之后绑在腰间,我和姑姑则拿着两只袋子,踩着雨后稀软的泥巴,往野核桃树的方向去。爷爷砍了些树枝做了一把钩子,往上举着把核桃树的枝桠往下拉,我和姑姑就拽着树颠把核桃往袋子里扔。有的枝桠韧性太强,钩拽得很费力,爷爷拿手扶了扶腰间的柴刀,直接爬树上去了。他像一只敏捷的猴子一样,双脚踩在树干的结实处,一只手扶着树干,拔出柴刀探出身子对着高处盛满了野核桃的枝桠砍。

一枝枝桠掉下来了,上面是一串串的核桃,另一枝枝桠又掉下来了。我和姑姑忙着把核桃往口袋里装,姑姑抬头让爷爷砍慢点,忙不过来了,又说先别砍。我听姑姑还有话没说完,就边摘核桃边等着。结果没等来姑姑的下一句话,等来了又一枝枝桠。爷爷挥着柴刀就在我头顶的天上,更大的载了更多核桃的枝桠掉下来,枝干最粗的那一截刚好砸在了我的脑袋上。我真的看见眼前的一片白光,像投影幕布一样迅速落下,落到一半又迅速升回去。我拿手扶着被砸的脑袋了。爷爷却还在砍最后的那丛核桃。

钢铁厂停产了,听说快撤走了,一大片区域将建成新的小区,但什么时候开始拆迁还不知道。大多数人都走了,爷爷在远处的土地就又多了些。花生到了收获的时候,父亲就回家载着奶奶和姑姑去厂里一起帮忙收花生。新拔出土的花生稍微晒晒,剥了壳塞在嘴里,嚼碎了,像还没长成的玉米杆一样甜,浅浅淡淡的。

用来给钢材降温的蓄水池自然也废置了。爷爷买了鱼苗种进水池里,给它们割草、撒谷物碎屑。更闲的时候他也去池边钓鱼。

但有一天他就掉进水池里了。他说他掉下去的时候还好手里抓住了一把草茎,只是衣服裤子全都打湿了。我又问,他说只是落水的时候脚磕在了石阶上,磕破了好大一块,都能看见骨头,往后又肿了起来,才去医院打了针,但都已经好多了。我又问,他说落水的时候有人跟他在一起,但是那人在水池另一边,等那人赶到他身边时,他已经爬起来了。

我说你去找个救生衣穿着再去喂你的鱼,他说我要那东西干嘛。我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真的有人在他身边,但他会伐木、会垦荒、会木工、会从山顶蓄了水塘把水引到家里来、会把沙土捏成圆圆的球晒干了给我当玩具,但他唯独不会游泳。

我竟为此怨起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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