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小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记忆中的饭菜总是有外婆的味道。
外婆家有一厨具,听外婆说是她五十多岁时买的,已经用了二十几年。锅底面是用三个支脚支起,锅面呈圆拱形,可以做各种煎食。提前将丝瓜滤成丝状,将花椒研碎,取细沫掺杂在面粉中,再打上两颗鸡蛋,加水加盐,搅拌成糊状,又或者把玉米面加水拌糊,加点糖精都可以。放在温度较高的地方,靠着氧气与微生物的作用发酵上一晚,次日就能闻到一股酵母的酸味。用勺子舀上一勺顺着锅面的顶部倾下去,拱形的结构使得糊状的面食可以均匀地铺满整个锅面,两面煎熟,绝对比现在电饼铛做出来的要好吃得多。
咸的散发着花椒的香气,蘸点醋,吃五个不在话下。而刚出锅的玉米煎饼透着热气,趁着热乎劲再在上面抹一层白糖,白糖融化成糖水,卷起来吃满口甜味。又或者等煎饼晾干,等到想吃的时候,放在炉火上烤一烤,煎饼受热自然卷曲,中间再包上点配菜,爽脆可口。
除此之外,外婆还喜欢熬粥喝。外婆总是会指着家里那个熬粥的老砂锅跟我说:这锅年龄和你一般大。然后慢悠悠地给我讲起砂锅的故事。
母亲养我的时候剖腹产,术后伤口一直愈合不了,每天疼得龇牙咧嘴,饭也吃不下去。外婆就去买了一口砂锅,每天给母亲熬粥喝。就这样,靠着外婆熬的粥,母亲有了力气养身子,伤口也慢慢愈合,自己也因此被喂得白白胖胖的。
或许是因为喝着粥长大的缘故,我后来特别爱喝粥,尤其是外婆熬的粥。每年寒暑假在外婆家住的那段时间,每天下午外婆都会给我熬粥喝。
外婆熬的粥与别人不同。别人总是淘洗点黄豆,放锅里熬滚了就结束。外婆却慢悠悠地去熬一锅粥。
下一斗米,少许红豆,放在砂锅里,加半瓢水,大火熬,等到水沸腾起来,再加半瓢水,把水点凉了,继续大火熬。就这样一直反复,总要熬上五六滚,直到将红豆的精华全部融在汤里面才罢。最后再添几个红枣进去,盖严熬滚起锅。一掀盖子,色泽诱人,红枣的香气扑面而来。喝在嘴里,汤汁浓郁,暖气遍身。
小时候吃着外婆做的煎饼,喝着外婆熬的粥,坐在青石瓦亮的长凳上,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日落的夕阳洒满整个院落,也照在我们的脸上,彼此欢声笑语,想来总是温情。
后来在外求学,见惯了天南海北各色美食,才发觉自己的饮食习惯也渐渐随了外婆。不忌荤,却也不喜欢大鱼大肉地吃,喜吃甜食,爱喝粥的习惯一点儿也没变。而不管在外面喝到各种各样的花式养生粥,我却始终对外婆那一碗简简单单的小米粥情有独钟。
时间给了我一个挑剔的胃的同时,也给了我一份无法替代的爱。
2
可能从小习惯了外婆菜的口味,以至后来我很爱拿母亲的厨艺和外婆做比较,然后各种不满意。
外婆用很少的油可以炒出一份很香的菜,母亲放再多的油也难以再现外婆的味道。外婆做的油饼要比母亲的脆,蒸的馒头也更加香软,不似母亲,总拿捏不好碱的用量,把馒头做的又硬又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揶揄母亲的厨艺,母亲总是沉默不语地继续给我做着一切,没有任何抱怨。
上高中的时候,学习压力大,母亲开始在伙食上给我有了明显的改善。父亲是陕西人,家乡那边爱吃炖汤和腊肉饭,母亲就跟那边一个老乡学习熬汤的秘诀。买来排骨剁块,加入山药、枸杞、板栗,再放上去年冬天晾干的干豆角,用高压锅熬上几个小时,等我回来喝。
刚开始做的不好,汤看起来总是黑乎乎的,我很没有食欲,母亲还老是逼着我喝,我就很排斥。每次总是匆匆地喝上几口,就说自己还有很多作业要做,马上跑开了。
上高三的时候,学校为了保证学习的质量,开始实习半封闭管理。早晚的伙食全部在学校解决,省去在路上折腾的时间,美其名曰为了提高学习的效率。刚开始适应了一段时间,结果食堂的饭菜真的很难吃,学生们纷纷抱怨。于是家长就开始给自己的孩子送饭吃,到了饭点,提着保温桶等在校门口,让孩子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母亲加入了送饭的大军,早晚提着保温桶等在门口,有的时候是腊肉饭,有的时候是煎蛋,还有的时候是那碗黑乎乎的排骨汤,盛在上层的小碗里。
冬日的寒风凛冽,我每次都会提着饭桶去食堂吃。坐在角落里,我看着其他同学排队拥挤着打饭,我突然就笑了。原来能吃上母亲做的饭是一件超幸福的事。我突然就不排斥母亲那拙劣的厨艺了,其间母亲认真的付出已抵过了一切。然后我就会安慰自己母亲只是醋放多了,而且喝起来还不是很酸。
后来上了大学,武汉饭菜的口味都比较重,食堂卖的瓦罐汤也不会太用心选肉,熬制,吃到的大多数都是骨头,我很少去喝。我胃不太好,每每难受的时候,就想着有一口浓浓的热汤温暖一下该有多舒服。然后也会想起母亲那一锅食补的浓汤。
曾有一份温情而不自知,再次明白暖意已经溢满心头。
3
外婆自从六十岁的时候大病一场,出院后就成了严格的素食主义者,这几年更是有过犹不及的趋势。起初只是不吃肉,后来家里的器具也不让做肉食用,再到这几年,开始鸡蛋茄子之类的也不再吃。
相反,外公却是另一个极端,不仅荤素不忌,而且胃口很好,从来不挑食。旧时贫困的生活造就了他节约粮食的好习惯。印象很深,小的时候我吃饭爱掉米粒,每次外公都会重新捡起来象征性地吹一下再吃掉。
我们都很心疼外公,因为外婆的缘故,外公的饮食水平也就长期处于匮乏阶段——不仅一天三餐吃不到肉,就连油水也少的可怜,寡淡如水,食之无味。所以每次外公去了几个儿女家,我们都尽可能买些荤的让外公打打牙祭,临走的时候还会给外公带点小吃,火腿肠,牛肉粒,平常也会专门带着好吃的给外公送去,努力让外公的饮食达到初级小康水平。
我最爱给外公带的一道小吃就是肉夹馍。外公爱吃肉,牙口却不是很好,像牛肉、排骨基本嚼不动,总是囫囵吞下去。反倒是肉夹馍,肉剁得细碎点,外公吃起来才不至于那么费劲。也是注意到这点,我开始习惯给外公买这个小吃。每次在镇上逛完总会买上一个,回家外公拿到后总是会先递给我,我也总是会骗他已经在镇上吃过了。然后看着外公凑着热乎劲吃得满嘴流油。他谦让着我,我欺骗着他,像两个小孩子。
最后一次我给他买肉夹馍,是暑假离家返校的那天。那时外公尚显精神,站在路口等待着我春节回来。不到两个月之后,他却意外在门前摔了一跤,坐在家门的深情显得落寞且呆滞。因为身体的一些缘故,我临时回家待了半个月。临走的时候,外公已经卧床不起不能再出来送我。我止不住泪流,用着以往的方式许诺他:明年我会去北京,到时候我给你带更多新鲜的好吃的。外公终究没有遵守承诺,在去年的寒冬离我们而去。从此以后,我们都没有机会彼此谦让和欺骗了。
我突然明白,食物之于人生,有时会像是一纸美好的契约,我想用美味锁住你离去的脚步,你也想用它对抗日渐衰老的身体。尽管最后我们所有人都逃脱不了,尽管可能我们最后都会失约,但食物却会永远成为最佳的索引,让我以后漫长时光里,总是想起你。生活时有无奈,食物始终忠诚。
4
如今外公已经吃不到我给他买的肉夹馍了;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再吃不到外婆做的新鲜的小吃以及她熬的粥;母亲在一天天老去,有一天也会换成是我继续熬汤给她喝,也许起初她也会嫌弃我做的不好,没关系我也曾这般错过。
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有人会离去,有人会变老,也有人会长大。我怀念过去,却再也无法回去。这本就是人生,我们终究要习惯它。
不过庆幸的是,还有那日复一日的三餐,还有每个人口中独一无二的味蕾,构成了我们最忠诚的记忆,勾连了彼此最温情的时光。
我们不禁安慰自己:只要舌尖上的那一抹“羁绊”还在,曾经的爱与回忆就会都在。无论家常小菜,还是街头小吃,幸福的味道从来只属于自己。一口下肚,几分滋味,回忆自然而然会各自涌上心头。当然也就只有自己明白那唇边微笑,抑或眼中热泪。
以前未曾远离家乡,一菜一汤总是熟悉的味道,从未感觉到一份食物中包裹的感情。后来在外求学,才渐渐明白那份味道的独特与奢侈。每次只要吃到家乡饭,就会觉得家从未远去又或者距离家的距离就更近了一些。《舌尖上的中国》里说:总有一种味道,以其独有的方式,每天三次,在舌尖上提醒着我们,认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来处。
遥远的地方有家,也会有家里人给自己做的最爱吃的饭菜。回家,热乎乎地吃上一口,我们所有的漂泊都会有归处,我们所有的情感都会被安放。
这世间,终归是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