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雨后,山峻草绿,川原莽莽,活似一副丹青长卷。移步空寂山中,犹如踏进亘古无人的更新世。草木葳蕤,树体高大,方圆之内那一派空濛的幽寂啊。空濛是大境界,或如意念中一时穷通无极,眼前忽见旷野铺展,浩大无涯。
近日多梦,梦里多是一步迈入空旷的地域,时儿迷惘时儿欢喜。醒来,仍欢喜那无边的旷野,风过草尖,远方道路曲折有致,弧度柔润,如九曲之水通向天际。置身旷野,竟有“孤烟村际起,归雁天边去”的空茫感,想到天边,孤村,归雁,洞箫,颇有些远意。
远意不可轻得,况若楼角风铃,风动铃响,是铃声也是风声,风过,或觉乃是自己的心声。远意如饴,滋味最是撩人。晚明才子蒋捷的一曲《声声慢》,也颇有远意,“……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读得蒋捷数首诗词,不禁痴迷了。文人有魂,正直的魂,逸人有恨,失国的恨,此魂此恨也如梅子黄时雨,川原漫漶,人生的旷野遍布烟雨,无处安身无处藏身索性不藏,于客舟中僧庐下翩然自适。相比蒋捷,盛唐的贾岛一点也不快乐,却也写出了大胸襟:“长江人钓月,旷野火吹风。”两人实无太大可比性,然而胸臆中那份执拗与不甘,同样荡涤了日月。
家乡地属大平原,平原上的家乡,沃野千里,土地平旷,人如果走进去,若从太行的边缘走进去,正如从陆地的边缘走进大海。少年在平原上奔跑,在街巷里摇头晃脑背诵古诗,或从身上一遍遍翻找早已干枯了的柳笛。偶一抬头,周遭空空旷旷,顿然感觉自己身处瀚海中央。大人们扛了铁锄,牵了黄牛,走向田野,新翻的泥土鲜活湿润,沟垄里冒出久藏的希望。少年再抬起头,青草池塘的蛙声渐渐稀少,牧童已归。鸡栖于埘,日之夕也。少年在旷野中每次抬头,春秋之序就会碾过一轮,不知自己过了春秋几度。
那是少年的旷野,旷野有风,掠过迷茫的眼眸。风在吹,是青麦的扬花风,麦穗上飘出甜香的黄色碎花,蜂蝶忙着采蜜传粉。大人拍拍孩子的头,麦子扬花,孩子长高了。那时节,青蒿和瓜瓜秧在垄边旺长,看麦娘开了紫红的花。
平原的夕阳落在天地相接处,天色由彤红转为蛋青。西天如一轴巨幅挂图,只是由丹青慢慢变为了水墨,最后焦墨一涂,天地上下一黑。倘有月出,弯月,半月,亦或圆月,几声斑鸠鸣叫后四野茫茫,大地平旷幽邃又稳实简洁,如桐城派文章,又似进入楚辞境地。
近来读文章只取大意,断不敢轻慢文苑大家,只因学识浅薄加之既懒且惰,恨死自己了。不过隐然觉得,桐城派文章浑似珍馐中加足了陈姜,老酒里泡了虎骨和桑皮,品之再三,暗劲绵绵不绝,不由高喝一声,眼前一片朗朗旷野。
旷野并非一无所有的空旷,旷野有路,黄泥小路,农人在第一声鸡鸣后踩出,耕牛一步一步踩实加固,历经风霜雨雪和烈日暴晒,弯弯曲曲歪歪扭扭,却又像有了意识长了精神一般焊在了旷野,发誓与空旷的大地海枯石烂。
年少时,一个秋后下午,与伙伴在豆田里挖鼠洞,开始挖地时,下锹很容易,一锹土半锹豆根,甩在一旁的豆叶上哗啦作响,阳光下豆叶焦枯欲燃。不久,鼠洞横着伸向一条小路,因想着鼠洞里满满一洞黄豆实在诱人,不得已,破路挖洞。可终究低估了小路的硬实,只见黄土变成了紫土,继而一层骨白色,瓷实愈钢铁,一锹挖下去,取土竟不盈捧。真是难为了田鼠们,小小生灵为了存活,不单悟得深挖洞广积粮的道理,居然不遗余力把路基作了家门屏障。地上有世界,地下有洞府,旷野里的条条小路不知隔成了多少方国,衍生了多少个王。
世上多少个方国多少个王,如今只在旷野,只是旷野某处地层下的一抔泥土。先贤说,“岁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时光飞逝,圣人也无可奈何。好在,泥土中的精神永存,光华永存,溢出来,化作天地元气,历史巨轮滚滚不息。又有多少草莽多少丽人多少圣哲复从旷野中走出,身后的道路渐被荒草掩埋。人行路上,人亦如路,二十岁是黄泥小径,三十岁是岔路,四十岁是通途,五十岁进入旷野。旷野之后霞光满天,姑且认为入了仙籍吧,从此不走凡间路,头秃如光明顶,高古似兜率宫,无欲无求俨若离恨天。
三十三天之上,定然广漠高寒,落下来,就是人间的凛冬。
隆冬窝在季节的最深处,大雪数日不停,原野空旷沉寂。旷野上静立几棵枯树,白头黑身,不知立了多少年。树下积雪中露出几茎枯干的茅草,生命之力储蓄在雪下的草根里,雪上飘摇着衰败的残肢。喜欢雪后独自走出家门,或骑行或徒步,那日到湿地便停下来。湖面结了冰,雪盖了一层,更显辽阔,有大湖阔淀的气韵。湖岸上的芦苇戴了雪帽,风来时已摇不得头,干叶子哗哗啦啦。湖边菖蒲干透的剑叶骨感逼人,它把药香慷慨地留给了端午,如今,雪粒如糖,围得整株密不透风。远处的几支枯荷朦胧在雪雾里,皱缩的莲蓬举眼望天,仿若被渐渐遗失的道统。一阵寒风掠过湖面,雪粉漫卷似沙尘,彻骨的冷。
寒冬的冷是清冷,又冷又清,像被劫掠过的王宫,门窗俱破,大殿无人。历史上,两晋时期遭遇寒冷期,觉得到处冷风,旷野茫茫。北方原野上朔风呼号,铁马弯刀,冷凝的力带了峭拔与浑莽,鼙鼓声震筚篥声咽,烽火照得大地忽明忽暗。旷野具有生发之力,往往于困厄中催发新生的芽孢。西晋陆机说,“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
旷野多志士,旷野是民间也是历史。旷野多雨雪,一场雨后,山青水绿;一场雪过,生机已萌。旷野的雨雪涌进书画斋,木心忘情地说,我是个大雪纷飞的人啊……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闻之愀然,却也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