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路之我的父亲

父亲六十多岁,很瘦,有点驼背。耳背,说话声音很大。他和母亲常看央视财经节目,入戏很深,热血沸腾,种地、养羊,立志干到一百岁。

我们姐弟三个有时劝父亲不要做那么多了,身体要紧。母亲背地里悄悄告诉我们,不要阻拦他,他想弄啥就弄啥,不然他会生气。

二十多年前,父亲不爱下地干活,更别提养羊了。

他本来是村里的医生,做事慢条斯理,很适合给人看病。

那时还没有机械化,一到地里,父亲实力演绎“百无一用是书生”,拼不了体力拼不了速度,完全找不到存在感。母亲喜欢地里活,也擅长,要强的她农忙时并不对父亲报太大期望,也实属无奈吧。

那时父亲衣着干净,每天早上洗头,用毛巾攒干,梳成大背头。给人拿药或打针时,聊聊天,慢慢悠悠。有的人看完病,并不急着走,接着喷空儿(聊天),一坐半天是常有的事。

父亲隔三差五去集上批药,早上天不亮出去,快中午才回来。我和弟弟估算着时间,跑去村口的十字路口,等着。

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公路上拐下来,再有五六分钟,就到村口了。我俩飞奔迎接,脑子里猜想着父亲又捎了啥好吃的。一路屁颠屁颠跟着自行车跑到家,车子刚站稳,俩孩子就扑上去抢东西。我比弟弟大五岁,抢起来毫不手软,父亲这时总是笑着大声说:“让你妈先吃!” 我和弟弟手里拿着烧饼、桔子之类的,走流程一样问母亲吃不吃,母亲总是说不吃,然后我俩像得了大赦一样把东西往嘴巴里塞。

父亲很节俭,常年连双袜子都很少添。晚上洗脚时,一脱鞋,袜子的脚后跟已经全没了,前面脚趾头也露头几个。母亲是地里劳作的强人,不喜欢针线活,父亲穿着那样奇怪的袜子竟然习以为常。

我上小学时,父亲带母亲养兔子,记得有一间西屋(和堂屋的三间主屋不连,独立存在)。里面放很多兔笼子,半人高两米来长,靠墙放一圈,屋正中央也放一个,留出回字走道。

一屋子长耳朵红眼睛雪白毛的兔子,有的眯眼小憩,有的用两只前爪抱着胡萝卜飞快啃着,三瓣嘴一动一动,吃得急慌!有的一拃长小兔子蹦来蹦去,如一团雪在晃动。

图片发自简书App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两三个收兔毛的来家里,精确说,他们是拔毛的人。一人一手摁着兔子双耳,一手摁着兔子前腿,负责拔兔毛的人一只脚脱鞋伸出去,用腿压着兔子后腿,顺着兔毛生长的方向像理发那样用食指中指夹起一缕兔毛拔掉。旁边放一个碗,盛着半碗水,拔掉的兔毛根部在碗里蘸点水,拧一下,固定成一小撮,横放到摊好的干净塑料布上。买兔毛的人动作很熟练,那手快到像是机器,有时揪起的兔毛多了点,兔子疼得吱吱叫。最后称重,算账,数钱给父亲。

有一次卖完兔毛,第二天,父亲赶集回来,给母亲、大姐和我分别买了一双皮鞋,我的是一双单鞋,鲜艳的红色,硬底,我穿上到处蹦跳,听着鞋底叩击地面,“噔噔噔”,过瘾兴奋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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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父亲:“咱们发财了吗?” 父亲笑了,说:“夜个(昨天)兔毛多卖了点钱。”

从那以后,貌似家里有钱了,期中考试得了第一,给买件新褂子。期末考试得了第一,给买件鸭绒袄。四年级的那个夏天,父亲带回一条白色蓬蓬裙,下摆是一层层波浪形边边,现在想来很像美声歌手或主持人的服装,当时穿上恍惚自己成了小公主,赶上放麦假(那时农村学校到农忙时节都会放假)也不愿意下地。一天,有人找父亲看病,我迫不得已去地里叫他,在地头喊了几声就转头跑回家了,后来被大姐嘲笑“娇气”。

这样的好日子,持续到我上初中二年级,那时我寄宿在二姑家,一天下午放学回到二姑家吃饭,一向爱说爱笑的二姑突然沉默不语,面色沉重,吃完饭放碗,那个陶瓷碗一裂两半。二姑“唉”了一声,很艰难地给我说父亲耳道里长了瘤子,疼得厉害,去郑州动手术了,家里已经锁了门。我懵了,有什么轰塌的感觉……

一个月之后,父亲出院,我到家看见他,快不认识了,头发刚长出来,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留这种凋零土气的发型,整个人暴瘦,个头矮了一截。我的父亲高大如山,眼前这个不知是谁家的小老头。

身体虚弱,动手术影响到大脑和耳膜,父亲反应有点迟钝,听力也大不如前,这种身体状况不能接夜诊,白天接不了急诊。我那有着温暖笑容的父亲渐渐脾气暴躁了,后来,在母亲的一再反对下,他放弃了医生的行当,转而在家开了个小卖部,卖些烟酒盐之类的,日子一下子捉襟见肘。父亲竭尽全力养家,我感受到那种吃力和力不从心的无奈。那时,大姐已经在外打工,她每个月寄钱帮衬家里。

上初三时,母亲曾暗示我毕业就不要再上了,家里很紧张,可是我内心倔强,目标明确,一定要考上淮中(当时的省重点高中)。后来如愿以偿,高一下学期我开始卖《寻梦船》报纸,赚资料费和添衣服的费用。父亲知道后严厉批评了我,让我把心放到学习上,不能本末倒置。

高三开学,母亲送我去村后面的公路上搭车,一路上和我聊,好像是准备了很久的话,“你爸让我给你说不要担心钱的问题,上大学的钱已经准备好了(我姐打工挣的),你只管好好学习。” 

高考最后考入信阳师范学院,这所院校也算有实力,在河南省内师范类的院校中,除了河师大,就数它了,不过心高气傲的我非常失望,然而父亲欢天喜地,那时二姑父打算送我去上学,父亲婉言谢绝,他要亲自去送。那时我自认已经非常独立,父亲完全没必要送我,可是也不好意思泼他冷水。坐汽车转火车,父亲一路上像出门旅游一样开心。到学校之后交学费找宿舍放行李办饭卡,最后还帮我买了张IC电话卡,弄完这些,父亲立刻就往回赶了。到家不久还写了一封信给我,那时他的节约已经到极致了,信纸是一张拆开的烟盒,一面白色一面带图,两面都被他密密麻麻写满了,牵挂之情溢于纸上,不过看着字和图混在一起,我哭笑不得。

我上大学那几年,弟弟上着高中,已经结婚的大姐在外打工,她挣的钱,依然放在父母那里。父亲努力经营着他的小卖部,母亲还是地里的主力,弟弟每隔两个周回家拿一次生活费,父亲把抽屉里的硬币都数给了他。

我在大学里开始和好友一起卖电话卡,午休时间和晚自习结束后,我俩背着包一个一个宿舍敲门,这种生活持续到毕业,这个收入很好地补贴了我的学习,因为一早确立考研目标,所以陆续要添一些英语资料,还记得当年让在兰大的于同学帮忙买文曲星,花了两百多巨款。

大学毕业那年,弟弟辍学出外打工,村里形势逼人,父母决定动用我姐的存款盖楼房,说以后有钱再还她。而我硬着头皮决定最后一搏考研,选了河大的现当代文学方向,费用我自己筹措,那年暑假我和一个恩师合办了两个补习班,分到两千多块钱。这个钱没撑到考研,省吃俭用买资料用完了,再三考虑,厚着脸皮给我姐打电话借一千,总算支撑到全部考完。

考试结束到家,没待几天我就跟一个去广东的大部队进了一家电子厂,我得挣复试费用,或者没考上的话,就寄钱贴补家里。打工一个多月,有一天查复试成绩,超分数线十分,天哪!我得回学校准备复试。有工友悄悄告诉我,你还在试用期,可以急辞(说走就走),还指点我找谁谁,她心肠好,说上学的事她一定会签字。非常顺利,第二天结了工资,扣除饭费等杂七杂八到手九百多现金,复试足足够用。

收拾停当,就差买车票了,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说我考过了,要回去复试。父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还上啥?都这么大了,家里也供不起了。” 

“钱的事我自己解决,不用你管。” 我内心起火,尽量抑制住颤抖的声音,但还是明显怼了父亲一句。

我知道家里的房子正在收尾,钱已用完,我妈还想再买些材料盖结实点,将来有钱可以加第三层,他们正沉浸在盖房子的强大亢奋中,而我本来很快就可以帮他们减轻家庭的负担了。我想着他们会反对,但没想到这么直接。我让同学给父亲转2000块钱,然后就买票回去了。

复试完榜上有名,我激动异常,回到家等待开学。才待没几天,我弟突然得了急性腰椎间盘突出,从医院回来整天躺在床上无法走路,不知未来怎样。父母一下子衰老很多,很热的天,家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氛。到底要不要上这个学,有不甘有遗憾有赌气有认命,最终我放弃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妥协,我遗传自父亲的倔强性格,更加剧了这一决定的痛苦程度。

很快我和张三少一起来到深圳,深圳是我上学期间就心心念念的地方,喜欢这里,犹如故土。年轻人不恋家,这么多年,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我的父亲,这几年在村里租了一些地,加上我家本来有的,总共种了三十亩。“机器种,机器收,不费气力儿(力气的意思)。” 每当我担忧父亲的身体,他就轻描淡写这样说。

这个国庆,弟弟回老家,正赶上收玉米,这个加班时间没上限从早到晚累成狗的程序猿被摁家里打玉米(给玉米脱粒),摊上种三十亩地的父亲,在农忙时候想回家度假那叫想不开。有一天我又幸灾乐祸给他打电话,问打多少了,他鼻子哼了一声,声音低沉,

“我不想说话,气炸了!”,听得出他在努力压制怒火。

“咋了?” 我一惊,不敢再开玩笑,小心翼翼地问道。

“咱爸开着电动车去卖玉米,就因为施楼比时集收的价钱贵三分钱,他非要跑施楼去卖,施楼比时集远得多,等回来时天都黑了,车灯又坏了,他看不清楚路,连人带车翻倒,锁骨摔坏了。一车玉米一千多斤,也就多卖三十多块钱,为这几十块钱摔坏了身体,哪值哪不值!”

我听得头上吱吱冒火,扔了电话,知道并不能冲父亲说一顿。谁都有对生活无能为力的时候,那个一时脆弱的父亲又找到了自己扛起生活的方式,哪怕这个方式看起来愚不可及。我明明恼怒却还是湿了眼眶。

过了几天,我深夜写文,写到父亲摔倒这个事,怒火由笔尖流到纸上,简直要把稿纸燃着,我停下笔,深吸一口气,第二天就是他的生日了,我想送他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就是好好写一篇《我的父亲》,显然这很难。

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扪心自问:难道父亲操劳一生,得到的就是孩子的一腔怒气吗?我动笔的初衷不是感恩父亲吗?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忿忿不休。于是,冷静,重写。

第二天,也就是重阳节那天,我让小六给他姥爷在电话里读了那篇文章,我记得结尾是这样的:你很厉害,你已经超过了村里面大部分老头,你是最棒的父亲,你持之以恒劳动的品质值得我们一生学习!

那时刚巧父亲在新站街上买锅盔,周围很吵闹,小六问他姥爷听清楚了没有,说这是妈妈熬到半夜写出来的,就当是给姥爷的生日礼物。

电话那头传来久违的哈哈大笑声,“听得特别清楚,这真是很好的精神礼物,比给我买蛋糕买衣服强多了。”

那笑声里发自内心的开心,正是我预期的,熬到后半夜写完,值了。

还好,父亲听我们的劝,这次秋收完毕把地还给了人家,主要精力放到养羊上面,我预祝老人家大展羊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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