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了，学生们陆陆续续从教室走出来。虽然每天都叮嘱好几遍“一定要完成课堂作业”，可还是担心他因写不完作业被留校。
跟弟妹在教室门口说话的时候，老二趁机溜了出来。
“你作业写完了没？”我连忙叫住他。
“写完了！真写完了，一张卷子，交给老师了——”老二提着书包，不肯靠近我。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个无比恶毒的妈妈。
“真的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也很难解释。我给了他生命，他的生命却必须用思想和灵魂填满。而现在，我什么也抓不住，我们之间裂开了一道无形的沟壑，他过不来，我过不去。很尴尬，很痛心！
“那你去问老师吧——”老二撂下这句话，转身朝电车走过去。大概是伤心了。
我顾不上这些，只管去找老师问个明白。
语文老师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男老师，还有一个外村的男老师，常常碰面，但没说过话，也不知道他教的几年级，教的什么课。校长也是男性，很温和，对待学生很亲切没有架子。有一个雨天，临近放学时我因为有事耽搁，去的晚了。刚要出门，老大屁颠屁颠的跑回了家。我很惊讶，问：“你咋回来了啊？”
“坐俺校长的车呗——”他嘟着嘴，把头仰的高高的。对他来说，这也是无上的荣誉了吧？和我小时候坐杨老师的自行车一样的心情！
除了这几位，其余的教师都是女性了。在这个闭塞而落后的乡村小学里，也许人们都默认了只有女性带孩子才不是大材小用吧？毕竟男人都是该干大事的。
教老二语文的老师也不是旁人，几十年的老街坊了，我应该称呼他“叔”，父辈们关系也很好，所以算是旧相识了。可是老二慧根不足，悟性太差，就算老师多加照拂，期中考试还是挂了倒彩。二十四分，一夜之间老二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面对一片异样的眼光，我的喉咙也被堵的说不出的难受。然而，六岁半的孩子，他懂么？我情愿他不懂。
期中考试之后，老二的境况堪忧。我送他到学校的时候，总有几个孩子围在教室门口，戏谑的一齐喊他的名字。老二不做声，低着头从他们中间走过去，默默走到最后排，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好几次，我在窗外悄悄看着他一个人在那儿发呆，他的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是快乐还是忧伤？他的心事不跟我说，我能看到的就是一个沧桑的小老头！
在学校里，没有一个人会喜欢差生。除非身份特殊。而老二，就是一个普通的差生，没有优异的成绩，一切免谈。其实，二十四分对我来说也是晴天霹雳！他本来语文要好一些的，虽然升一年级后没见过分数，但他幼儿园的底子我还是清楚的。可天知道他期中考试的时候到底干了什么！然而，大局已定，不可逆转，再不堪的结果也得全盘接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就是了。
老二比以前话更少了。只要是在教室，问他什么都不肯说，一个字都不说。有一次，同学的削笔器丢了，起初说是二年级的大孩子拿走了，并不认识。我还宽慰孩子的奶奶，孩子还小，照顾不好自己的东西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第二天早上送孩子去学校，我还问人家削笔器找到了没，不一会儿人家奶奶跟我说我家老二把削笔器还了，让我不要吵他……怎么可能？放学时是我装的书包，早上来学校时也是我装的书包，根本没见削笔器的影子啊？当着人家奶奶的面儿，不问明白怎么行？可任凭我怎么问，老二头一低，除了掉眼泪，一个字都不说。我也气昏了头，课也不上了，把他拉到家里细问。“就是在地上捡的——”他说。
“那刚才问你咋不说啊？”我暴跳如雷。
“俺不敢……”他支支吾吾。
“我是你妈妈，又不是老师，你很怕我吗？你是哑巴吗？”可不管我怎么急，他就是一句话不说。我气急败坏的打了他一顿，还关他禁闭。我也想，我有什么权利折磨这么一个小孩子？一个几岁的不谙世事的孩子，怎么能和一个有着几十年生活经验的成人抗衡？无论体力还是智商。只因为我们是母子吗？怎么可以有这么狠心的妈妈？痛定思痛，我恨我自己。
杂物间不朝阳，又阴又冷。一开始老二嚎啕大哭，我不理他。又不停的敲门，喊我，喊妹妹…
小妹就跑过来，非要我给哥哥开门。门打开了，老二第一句话就是，“妈妈，俺真是给地上捡的削笔器……”傻孩子，你为什么不当着人家奶奶的面儿说清楚啊？现在跟妈妈说有什么用啊？看见我掉眼泪，老二赶紧拿来纸巾。泪眼朦胧中，隐约看见水泥地面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妈妈你辛苦了……瞬间，又泪崩了！你做了善事，却被人误会，又被妈妈打，你却顾不上自己伤心，可怜的娃！
去医院看儿科，医生询问了老二近些日子的饮食作息，说没什么问题，让少看手机少看电视少刺激他……刺激？期中考试之后，老二可不是水深火热众叛亲离？他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是错！就是换做我也承受不住啊！怪不得这些日子他一直磨磨蹭蹭不肯去学校，老师说他课堂作业完全不写，就在那儿坐着不知道在干嘛……也是，有好几次别的同学都走光了，老二还在写作业。我去班里看他，也才写几个字。有时候本子和笔全没有了，没有办法写作业。老师叫家长去学校送本子，可是我不在家。时间长了，老师也见怪不怪了，不写就不写了。有时候写完作业天都黑透了，我们最后一个离开学校。无意中，我看见了老二的作业本，只是已经被别的孩子涂改了名字……我的孩子，就像一个掉队的大雁，雁群已经飞走了，他独自拍打着翅膀，不知道前进的方向……
他也会累会烦吧？毕竟每天过得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他的抗拒实在苍白无力。学校里有老师，家里有妈妈，妈妈比老师更无情，老师充其量不闻不问，妈妈却事无巨细凡事都要管，做不好了还要挨打受罚。真是走投无路了！他不再为自己辩解，只是哭，攥紧了小拳头浑身打着颤，像小兽般低声怒吼，一口气下来满脸通红，脖子里青筋凸起。他该有多压抑多恨这个世界吧？到处都是伤害，却没有一个可依靠可相信的人。躲不开，逃不掉，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我远远的看着他，像另一个不同的时空，我们平行，却不相交。母子疏离，这是我的失败。
慢慢的，我也接受了老二在学习上是门外汉的事实。他不肯进门，是因为害怕抓不到牵他的手吗？孩子，你对这个未知的，陌生的世界有多恐惧，你的爸爸妈妈不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的悲哀。等他们醒悟了，你还是他们的天使。你当初那么辛苦的在天上找妈妈，她怎么能辜负你呢？
字写的不好，别急，慢慢来，写多了就好了。
习题不会做，别急，慢慢来，多做多看就会了。
成绩不理想，别急，慢慢来，一天进步一点点就好，只要努力，坚持下去就会有结果……
别人不喜欢你也没关系，别难过，记住，你活着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谁都可以放弃你，唯独你不能自暴自弃！跌倒了，爬起来，爬不起来，妈妈拉你起来。你的命不单是你的，还是我的，我有责任有义务跟你一起面对困难。你愿意相信我并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我的孩子。
昨天晚上做完数学作业，老二主动问起语文作业。语文老师不在班级微信群，作业都是孩子们自己记着。忘了没写的，也会受罚。
老大说老二因为没交作业被罚跑步……
老二说，作业交了，老师没看见……
你咋不跟老师说清楚呢？
他怯怯的笑笑，不敢。每个大人都曾经是小孩，我理解他的心情。他既没有最强大脑，也没有最强能量，在他们的小江湖里，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没有语文作业，我骗他说老师让复习。老二叹了一口气，“唉，做一张语文卷子吧，反正语文也是最差劲的……”他哀伤的表情像是历尽了沧桑。
“不差劲，好好学也能考一百分——”我安慰他。
“我不信——”他怀疑我骗他。
自己造的孽，活该我自食其果。孩子比我绝望，谁来给他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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