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起时,我正在公园里跑步挥洒汗水,阳光照在脸上、竟有些刺痒。
电话是姑姑打来的、接通后我能很明显的感受到她的心情:“菲菲、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怀孕了”!从不敢相信到惊喜、我甚至要哭出来了。我在电话里一遍一遍的询问:真的?什么时候?你用试纸测了?去医院了吗……电话那头的回答是肯定的。
一、
说起姑姑、便不由得想起那些陈年旧事。
姑姑比爸爸小十三岁,比我大十岁。在她26岁之前,生活是美好。姑姑大专毕业、有正式的工作并且是高工资、身材高挑纤细、模样俊俏,登门求亲者络绎不绝。爷爷奶奶出于对这个唯一的小女儿的疼爱,一遍一遍的挑选着求亲者,但老年人的眼光并不是全部都准确的,最终,家人做主,姑父是个帅哥,与姑姑郎才女貌,虽然家境一般,但也是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我那时才上初一,可能是乡下的习俗使然,两人订亲没多久就结婚了,爷爷把家里所有的架板全部给姑姑做了嫁妆,也是从那时起,老爷子就不再做包工头了。
我一直都认为姑姑在婚姻里是很幸福的。结婚前夕姑父给她唱情歌,结婚后姑父带她跑去上海度蜜月,每日为姑姑做饭哄她开心,姑姑甚至放弃了工作跟他去市里租房子创业……小日子看起来是蒸蒸日上,只是姑姑的衣服越来越掉价、皮肤越来越黑越来越粗糙、肚子平平的根本就没有隆起来的迹象。有日回家查体,我陪她去,出了医院只觉得出奇的安静、让我都有点毛骨悚然,后来姑姑跑去超市买了最贵的一套被单,我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在一条漫长的乡路上,姑姑说:菲菲、他们说我肚子里长了一个瘤子……然后的然后、我就记得爷爷奶奶整晚整晚的留在我家吃晚饭、爸爸一遍一遍的责怪姑姑:肚子都疼的弯不下腰了怎么就不去看看、要是不查体还不知情呢,怎么这么笨!手术是在省立医院做的,是畸胎瘤,后期的恢复他们把姑姑转到了市医院,说是方便照顾,但几乎每年、姑姑都要去医院住一段时间,肚子上贴着四张胶布,姑姑给我开玩笑:菲菲,他们在我肚子上开了四个洞!笑在脸上、痛在心里,我们家的宝贝、怎么成了现在的模样!
日子是靠熬的。等我上了高一,不常回家,自然也很少见姑姑。冬天还没下过场雪,还不算太冷。很意外的,姑姑跟姑父顺道来学校看我,拿了一兜我沉到我只能抱着回去的香蕉。那时是中午、我求宿管阿姨开门,见姑姑裹了一个大红色到脚踝的羽绒服、姑父依旧西装革履,白到发亮,寒暄几句、姑父怕冷钻进了车里,我在楼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向姑姑汇报着学习情况,不记得是怎么结束的话题、我只记得宿管阿姨关上铁门、我转头回去给姑姑说再见时、她自己站在门外、风灌满了她空荡荡的羽绒服、她怕冷的缩成一根竹竿、头发凌乱、我心疼到开始怨恨起那高大帅气被我唤作姑父的男人了。那年的年末、在我准备最后期末考的时候、爷爷脑溢血、倒在了厨房的柴火堆旁、锅里煮着他准备招待孩子们的肉,奶奶说,她是眼睁睁的看着爷爷在她怀里走的,只有他唯一的小孙子得继了,后来奶奶又一直说,穿寿衣时爷爷的手明明还是热的、为什么就把氧气拔了呢。
俗话说,祸不单行、只是这第二次的祸事延续了太久太久。是姑姑真的疏忽还是忍耐着不说,不得知,也不敢问,具体的情况只有姑姑最清楚。那个男人在知道真相大白后没有悔过之心,更加明目张胆,姑姑放不下生意,自己订货,自己发传单,自己另租了房子。家里并不知晓,还是每月都接到姑姑抱怨的电话:嫂子、咋办,这个月的月经又来了,我怎么就不能生呢!
姑姑真正解脱,是在三月,大地回春,我放小假,姑姑欢快的像个孩子,沿着乡路跑去路口接我,皮箱的轮子轧在油漆路上、隆隆作响,我的眼泪却止也止不住了,这个玩个冒险岛都高兴的手舞足蹈的女人、这个连我都不舍得让她受累的女人,怎么就要经历这些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我那个时候是有多恨、恨到浑身发抖,恨到咬牙切齿。即便离婚、阴影依旧笼罩着姑姑,那个男人称姑姑不能生育,所以才离婚,讲的光明正大、讲的毫无愧疚。而姑姑,除了生育问题、其他的都已经释怀了,长裙子隐藏起来的烫伤抵不过每晚开着灯睡觉的恐惧,小三明目张胆的挑衅和谩骂抵不过自己说服自己的悲哀,手术留下的缺陷和伤口抵不过每日计算收支明的疼痛,好在姑姑把所有嫁妆都要了回来,这是爷爷留给她的。
二、
人一旦走出悲伤,生活就会布满阳光。
那几年,大学生还没那么普及,大专毕业的姑姑在县里找工作还是有一定的优势,奔波了大半年,姑姑的工作有了着落,工资不高但很稳定,我的姑姑也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剪了利落的短发,高高瘦瘦,笑起来甜的像蜜,以前的衣服像破布一样,被妈妈剪掉拿来做鞋垫,以至于我跟弟弟好几年都不能买那种香香的鞋垫。
经人介绍,姑姑认识了现在的姑父,比姑姑大八岁,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姑姑给我们讲的时候,像是在描述一个美丽的邂逅,而家人却只关心一个问题,有个继子,哪怕真的不生,也没什么影响,我不知道姑姑听到这样的话时心里作何感受。
这次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了,姑父很疼她,支持着姑姑的坚持,包容着姑姑的任性。婚后一年,他们通过试管婴儿有了现在的弟弟,聪明可爱,姑姑和姑父常说:我们这是筛选出来的最优秀的孩子,而我们都说,这个孩子是给姑姑的补偿。
不知不觉的、弟弟过了满月、也庆祝完了一周岁。初秋虽暖,但也是入秋了、每逢雨后、温度都会降几分,傍晚之后,还是要稍加衣服。而姑姑怀孕的消息在那通电话之后,就在家里炸开了锅。
当平静的生活收到突如其来的礼物时,竟不知是高兴还是忧伤。接下来的几日,姑姑每晚都会给我强调,她是自然怀孕,本来以为永远不可能了,所以没有采取措施,她高兴的音调都扬起来了,她说她的输卵管,竟然通了!我每天高兴着她的高兴,却不是完全的,知道消息第二天我打电话给爸妈,他们给我的信息却是担忧:你姑父不打算要,两个人现在正在闹矛盾。姑姑还是那样报喜不报忧。
大概拖了两周之后、她在电话那边不再兴高彩烈,满满的失落与无助,全家人除了我之外,都反对她继续生养,QQ空间里布满悲伤,从上一段婚姻到现在,我从没听过姑姑这么柔弱无助的声音,她说“菲菲,我是自然怀上的,这孩子是我的缘分,为什么没人理解我”、“菲菲,今天去找中医看了,说是个男孩子,挺健康的孩子”、“今天跟你姑父大吵了一架,我一点也不怕他,这个家要走他走,我才不走、今天他搬着被褥去科室里了”、“菲菲,你爸妈今天来了,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怎么他的存在让这么多人不乐意”、“今天跟你姑父谈了谈,他说晚几年再要,你奶奶也劝我”、“明天去检查,我早睡觉了”……后来,姑姑说:菲菲,孩子流了,我以后再也不去那种地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我感觉自己特别罪恶,医生说那孩子附在肚子里很结实,你说他是不是不愿走,是不是在怪我,我晚上做梦还看见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小男孩儿朝我笑,然后转身跑远了,但我喊不出来声音……我只能陪着她从平静变为哭泣再变成崩溃,毕竟孩子与她,意义不同,只是时机不对。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命也可以被时机给否决了?
孩子于一个家庭而言,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是中国的传统,也是人性的需要。如今饭后闲话也依旧会议论,某个女人不能生离婚了,美其名说是离婚,其实原话大都是:她男人不要她了。议论者云淡风轻,可被议论者该是多难受,就如同我的姑姑,不能生育本不是她的罪过,在遭受别人非议的同时她还在深深的责怪着自己,久久不能释怀。谁都想健健康康生儿育女,只是禁锢的思想把生育规定为女人的本分,一旦无法生育,就是存在残缺,就该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像一个残次品一样被随意践踏着她们的尊严。女人本不该被如此衡量和批判。
现在,弟弟两岁半了,很懂得保护妈妈。姑姑也会偶尔想起,但依旧觉得那是她的罪过。前几日,我陪她去做头发,她坚持不染发,然后悄悄告诉我,她和姑父打算明年开始备孕了,笑起来还是蜜蜜的。她说,她等着那个孩子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