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演员》里，章子怡再次提起了当年拍摄《卧虎藏龙》时，李安对她的“不待见”。
2016年出席多伦多电影节时，谈到这一点，还一度委屈到哭。
这些年，章子怡已经手握金马奖、金像奖、金鸡奖、华表奖，还得到了英国电影学院奖和美国金球奖的多次提名。
演技与盛名，不仅能碾压华语影坛，在国际上也挣得了一席之地。
但很微妙，再多荣誉加身、专业认可，仍无法抚平当时从李安那受过的“委屈”。
如果换成别的导演，还比较好理解。
在一众霸气或暴脾气的导演中，李安导演算得上是最温柔、沉得住气的那一类。
我们熟知的访谈里，媒体报道里，或者电影里表现出来的个人风格，李安导演都是文质彬彬的气质。
说话轻声细语，为人温文尔雅，极为谦逊柔和，又会顾及人感受。这么一位温柔有修养的导演，为什么对待当时还是初出茅庐的章子怡，却反常的“冷酷”和“不近人情”呢？
一
其实，不受尊敬之人的认可，在李安导演自己身上，更严峻地上演过。
1995年，拍完人生中首部国际制作班底影片《理智与情感》时，李安收到父亲的劝说：
“小安，等你拍到五十岁，应该可以得奥斯卡，到时候就退休去教书吧！”
那时，李安导演亦如章子怡，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已经为他赢得了柏林金熊奖、台湾金马奖等权威奖项认可。
但面对父亲，他深觉愧疚。选择电影这条路，并没有得到父亲的认可。盛名之下，挫败感却随影而行。
李安导演的谦和、谨慎，和这位严父的教育有很大的关系。父亲是中学校长，治学与治家，都很有中国传统风范。器重长子，希望儿子们学而优则仕。这是长期受中国古典思想侵染的父亲们，最传统、保守、也是最具代表性的愿望。
比较孝顺的人，容易因此陷入两难局面。既不愿意看到父亲们失望，想咬着牙担负起他们厚重的期盼。但内心深处的追求，又割舍不下。
父亲眼中不入流的电影圈，承载着李安导演的毕生梦想。违逆父亲的志愿，坚守电影梦，又埋下了未能尽长子之责的伤痛。
在这种两难和需要不断权衡的成长经历中，他把自己的自尊放得很低，擅长体恤旁人，照顾多方感受。“不要得罪人”是这位导演经常提到的话语。
二
章子怡公开袒露她的委屈，很快引起媒体关注，各路媒体逮住机会就问李安。为何当时在片场，对周润发、杨紫琼礼遇有加，但偏偏在章子怡那，连一句鼓励的话语和一个安慰的拥抱，都不“乐意”表示？
目前为止，李安给过两种版本的解释。
第一种是电视访谈上，面对油腻男主持的调笑追问，李安难为情地解释道，当时他刚来大陆拍戏，对大陆人情环境还不熟悉，为人处世尤为谨慎。杨紫琼自小在国外长大，当时已经是颇有分量的头号武打女星，地位比较对等，作风比较西式，于情于理都会和她热络些。章子怡不一样，当时还是一位娇滴滴的女新人。身为导演，他觉得不应该抱。不然容易留下口舌。
第二种版本来自他的自传，在《十年一觉电影梦》里，回忆拍摄《卧虎藏龙》，谈到几位主演，比起周润发和杨紫琼，谈章子怡反而是着墨最多。
谈周润发，他带着欣赏，觉得发哥玉树临风，且演戏有节制，能很好地配合角色藏住锋芒，符合李慕白功成身退一心归隐的气质。在李安看来，周润发确实演出了几分他心目中的大侠风范。
谈杨紫琼，欣赏里又多了几分心疼。杨紫琼带着脚伤演哭戏，假戏真情，哭得肝肠寸断。李安默默跟在镜头后掉泪。
谈章子怡，李安是复杂且矛盾的。章子怡扮演的玉娇龙，是电影的魂。卧虎藏龙，所有人心里潜藏的，就是玉娇龙这条龙。她不仅是男人们欲望的投射，也是女人们的幻想。电影的起承转合和戏剧性借皆由她带动。
李安想要塑造的玉娇龙是“内心刚烈、外表很小姐”的女子，他原本属意舒淇来演。但舒小姐以档期为由拒绝了。顶替过来的章子怡，他起初很不满意。边让她练着功，边陆陆续续面试别的女演员。
但当时没有人比她更能吃苦。骑马、练剑、练字、学礼仪、走花盆底，超负荷训练，只有她坚持下来。
某种程度上，李安在当时没得选。他属意的演员吃不了这种苦头，找来找去，只有章子怡打飞了指甲盖、掉威亚差点毁容也要拼了命演下去。
当时的章子怡，时常让他想起稚嫩的凯特·温斯莱特。19岁时，凯特还是刚出道的新人，距离《泰坦尼克号》的爆红还有2年。《理性与感性》片子里，凯特饰演的角色和章子怡饰演的玉娇龙，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们涉世未深，充满幻想，凡事依靠本能行动，纯真和欲望交汇，她们具有多大的破坏力，就有多强的生命力。她们是失乐园里被蛇蛊惑的夏娃，比起上帝的教条，个人欲望正在萌动与觉醒。
李安觉得，内心深处，他对这样的角色更有同感。如果说李慕白和俞秀莲代表着正统文化里道德与规范的一面，玉娇龙们这些小女孩则是感性的化身。她们象征自由和梦境。
玉娇龙倾注了李安极大的心力，她不仅是一部电影里的精神人物，也是导演个人生活中比较隐秘、真实的一部分自己。面对这个角色，他有太多想要表达的内容。
因而无法从容，保持一贯随和的态度。他需要加倍较劲，每时每刻竭尽全力地捕捉这个人物的神韵。
而需要较劲的头号目标，就是塑造这个角色的章子怡。李安说他会给她定标准，做给她看，然后就是尽量逼。
只要不断逼迫，才能让演技还力不从心的新人，无限接近他理想中的玉娇龙。
三
李安回忆当年学戏剧概论时，老师举的一个例子。
电视剧里演“爸爸打儿子”的情节，一个耳光下去，儿子马上说“爸，我错了！”，这不叫戏。
“戏，就不能认错，就是要跟爸爸吵，在冲出去，这才叫戏，一认错就没戏了。”
现实生活中，乖顺是个褒义词。但放在戏剧里，或者电影里，人物乖顺，看戏的人就会觉得无聊。
有冲突，才有故事。有“不顺”感，才会有改变的意图。形成张力。女主角和男主角一路安稳谈恋爱很无聊，女主角变心或者男主角出车祸，我们这些看戏的人才会有一波三折之感，才会今天看完还要牵肠挂肚明天的剧情。
李安的电影里，章子怡饰演的角色，就是那个“要和爸爸吵，吵完还要冲出去”的孩子。自视甚高，天赋又高的孩子，跑出去会生出什么样的变故？观众牵肠挂肚的地方就来了。
但演技上她还达不到要求，没办法满足这样的角色时，李安只能在片场人为制造“不顺”。变成冷酷无情的父亲，刻意忽略她，冷淡她，打击她，挑起她心中的愤懑和不甘。这种情绪融合进了她扮演的角色里，玉娇龙才真正诞生。
所以，委屈归委屈，章子怡后来也明白，李安的不鼓励，恰恰是成就她的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