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1505年),明孝宗因病去世,太子朱厚照即位,是为明武宗。明孝宗一生勤政爱民,崇尚节俭,善于纳谏,开创了明朝的“中兴”局面。在明孝宗一朝,纵然有奸佞小人存在,却始终被清正廉洁、一腔正气的群臣们压制着。明孝宗死后为明武宗留下了一朝清廉正气的老臣。明孝宗希望这些老臣全力辅佐朱厚照,将“中兴”延续,但事与愿违。
明武宗身边的“八虎”将他带入了歧途,也成就了明朝历史上最有个性的皇帝。八虎包括:刘瑾、谷大用、马永成、张永、魏彬、罗祥、丘聚、高凤,以刘瑾为八虎之首。刘瑾自幼入宫当了太监,有幸侍奉当时的东宫太子朱厚照。朱厚照即位后,对刘瑾更加宠幸。为了获得皇帝的重用,刘瑾等八虎无所不用其极地讨好15岁的皇帝。武宗好勇逞强,喜欢微服私访,荒唐地四处出巡和征讨,逐渐荒废了朝政,使朝政更加腐败不堪。
孝宗的顾命大臣刘健等人对武宗进行劝谏,并请求罢免刘瑾。在很多朝廷老臣的压力下,武宗决定将刘瑾贬到南京。为除后患,刘健、谢迁、韩文等人决定再次向武宗谏言,一定要将刘瑾等人置之死地。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礼部尚书焦芳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刘瑾。刘瑾大吃一惊,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急忙召集八虎中的其他七人,一同到武宗面前哭诉,最终博得了武宗的同情。
武宗不但没有贬斥、斩杀刘瑾等人,还将司礼监、东厂、西厂的权力交给了他们。刘瑾生性凶狠,睚眦必报,对弹劾他的老臣们以牙还牙。通过对武宗的蛊惑,刘健、谢迁、韩文等人被迫致仕。刘瑾等人把持着朝政,引来了南北两京言官的义愤。
明代的言官系统由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监察御史联合构成,负责对国家大事发表意见。明代六科给事中不再隶属于其他单位,而是一个独立的机构。六科的掌印长官都给事中不过是正七品,下有左右给事中为从七品,另还有给事中(从七品)若干,各科人数不同,但六科的权力却很大。六科给事中有“封驳”、“科抄”、“注销”等特权。“封驳”即辅助皇帝处理奏章;“科抄”即稽查六部事务;“注销”指圣旨与奏章每日归附科籍,每五日一送内阁备案,执行机关在指定时限内奉旨处理政务,由六科核查后五日一注销。
由于言官有南北两套机构,一般情况下,有关北京的事情,由北京言官机构发表意见;有关南京的事情,由南京言官机构发表意见。如果在所论之事有争论、没有得到解决的情况下,南北两京的言官机构可以相互声援。在舆论的压力下,皇帝往往选择屈服,然而这次刘瑾的事件并非那么简单。
就像东汉末期的党锢之祸,并非臣子们不忠心,而是宦官与皇帝狼狈为奸。言官们都认为皇帝是天下之主,应该主持公道,他们没有想到皇帝被太监们迷惑着,不知不觉地做了奸佞的枪手。武宗皇帝被刘瑾等人蛊惑,完全听不进忠言。那些赤胆忠心的言官有的看出了苗头选择蛰伏,有的还在坚持原则冒死上疏言事。
正德元年(1506年)十一月,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人上疏,对刘瑾等宦官弄权进行了抨击,并要求武宗皇帝收回让刘健等人致仕的命令。戴铣的奏疏让刘瑾非常愤怒,也为戴铣自己惹来了牢狱之灾。刘瑾以皇帝的名义派出锦衣卫到南京,将戴铣押解至北京。身在北京的王阳明对孝宗老臣致仕的事情已经有所不满,如今又听闻戴铣被抓,便挺身而出,上疏言事:
“君仁臣直。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如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示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伏愿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
王阳明通过这个奏疏张弛有度地表达了三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言官直言无罪,不应拘禁。自古谏言之臣都是冒着生命危险,但从来没有退缩过。唐朝时有魏征对唐太宗忠言进谏,让唐太宗知道个人得失。他们不仅成就了对方忠臣贤君的美名,还共同开创了“贞观之治”。
言官都是据理力争、毫无保留地向皇帝进言,如果说得在理,皇帝可以采纳,并加以奖赏,即使不在理,也不应有所惩罚。如果对进言的官员不分青红皂白地加以惩罚,就会阻塞言路。秦始皇、秦二世因为朝堂争论而滥杀无辜进谏之人,从而导致了君臣离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言路大开才能保证朝廷得到更全面的信息,更加有利于统治。
第二层意思,陛下聪慧,定会明断是非。在王阳明心中,正君是臣子最重要的责任。在王朝中,皇帝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只有用柔和的手段将皇帝塑造成一代明君,才是天下之福。虽然武宗是一个荒唐的皇帝,王阳明还是违心地称赞了他。对待荒唐的皇帝,适当的称赞也许能让他愚蠢的行为有所收敛,走出自我图强的一步。
皇帝也需要鼓励,才会逐渐建立勤政爱民的信心。武宗在孩提时也是一个聪明好学、品学兼优的皇子。只是在刘瑾等太监的诱惑下,才逐渐迷恋游戏、迷恋各种玩乐的东西。武宗犹如仲永一样,具备先天聪慧的头脑,在后天的培养中被错误引导,才成为一个不能明断是非的昏君。王阳明的夸赞就像一粒被狂风吹起的沙尘,不知道将归属何地。
第三层意思,恳请让戴铣等官复原职。王阳明用言官进谏无罪的事实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有力的证据,又盛赞武宗皇帝聪明仁慧,最后才提出释放戴铣的事情。本希望通过这样委婉的言语打动武宗,没想到却给自己惹来了牢狱之灾。戴铣并非是武宗皇帝要抓,而是刘瑾。王阳明的奏疏也是先到了刘瑾的手中,而后才到武宗手里。刘瑾作为武宗的宠臣,影响着武宗的一言一行。
经过刘瑾的挑唆,武宗恩许刘瑾独断专行。刘瑾派出锦衣卫将王阳明抓进了大牢,并对其进行了严密看管。此时正是寒冬时节,天空飘雪,北风席卷,王阳明备感凄苦。身在牢中,他夜不能寐;身在牢中,他思绪万千;身在牢中,他心系家人;身在牢中,他看透政治;身在牢中,他意志更坚;身在牢中,他交心狱友……
一个月之后,诏令下来,王阳明被杖责三十,贬谪龙场驿做驿丞。廷杖起于明洪武年间,在成化年间成为一种特殊的刑罚。它不需要特定的程序,只待皇帝谕旨一下,即由司礼监监刑,锦衣卫校尉行刑。刘瑾主管司礼监和东厂、西厂,对王阳明这个谏言之人更不会心慈手软。廷杖二十棍,很多犯人就招架不住,命归九泉了。而王阳明被判了三十棍,可见皮肉之苦多么严重。
幸运的是,王阳明没有被打死,而且贬谪的文书也已经下来。此时王阳明的父亲王华虽为礼部左侍郎,但也帮不上忙。对于刘瑾的恶行,王华素来看不惯,以坚决的不合作表示对刘瑾的抗争。他对儿子王阳明的行为甚为赞赏,曾说:“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愿足矣。”可是在王阳明被贬谪后,王华也被贬到南京,之后又被勒令致仕。自己的莽撞行为给家人带来了灾祸,王阳明心中不禁愧疚万分。
将要离开京师,王阳明的京中好友都来相送,主要有倪宗正、湛若水、崔铣、汪俊等人,并作诗相赠。正所谓患难见真情,在风光之时逢迎的朋友不是朋友,在危难之时相送的朋友才是知己。刘瑾权倾朝野,总想将王阳明置之死地。很多与王阳明有交往的人都不敢去送他,这也在情理之中。但英雄人物总是惺惺相惜。
英雄的倪宗正是浙江余姚人,王阳明的同乡,弘治十八年(1505年)的进士。此人在京城中以诗文闻名,与当时的文坛四杰共同倡导模仿秦汉古文,又与前七子相熟。倪宗正并非仅仅沉醉于诗文,而是有着忠君报国的志向。他迁任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因为劝阻武宗南巡而遭廷杖之刑。在嘉靖年间,他被赠学士,死后谥号文忠。
王阳明要离开京师,倪宗正作一首《送王伯安谪龙场》:
一凤鸣初日,悠悠别上林。
流离文士命,慷慨逐臣心。
但得精神继,何忧瘴疠侵?
风花长满月,豪情还自珍。
王阳明虽然已经决意远离文坛,在京师讲学,学做圣贤,但并不掩盖他诗文的才华。倪宗正将王阳明视为当世文士,希望他在龙场那样瘴疠侵袭、猛兽横出的地方,也要保持自己应该具有的品位。古代的文人多吟诗以自娱自乐,从而在人生失意的时候,帮助自己度过人生最灰暗的时段。
英雄的湛若水是增城(今广东省增城县)人,号甘泉,人称湛甘泉。他年轻的时候师从儒学大师陈献章,在弘治十八年(1505年)高中进士,与王阳明在京城共同讲学,名噪一时。王阳明后来倡导“致良知”,而湛若水主讲“随处体认天理”,世人将两人的学说称为“王湛之学”。他曾出使安南国,之后又在各处广建学校,授课讲学。嘉靖年间,他历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南京礼部右侍郎、南京礼部左侍郎、南京礼部尚书、南京吏部尚书、南京兵部尚书,殁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享年95岁,谥号文简。
王阳明与湛若水互为知音,在相送之时,有说不尽的话,道不尽的情。二人畅饮多时,不禁诗兴大发。湛若水连作九首诗,表达对王阳明的深情厚谊。诗中虽有离别的愁绪,却对王阳明充满了期许。其中一首写道:“皇天常无私,日月常盈亏。圣人常无为,万物常往来。何名为无为?自然无安排。勿忘与勿助,此中有天机。”
在湛若水眼中,世间很多事情都有定数,不要拘泥于一时的成败,要看坚持的结果。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再纠结,否则只会成为心灵的负累。未来的事情太远,让人捉摸不透,只是苦劳心神。最重要的还是抓住当下的时光,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王阳明对湛若水的期许感同身受,并作了八咏,其三写道:
洙泗流浸微,伊洛仅如线。
后来三四公,瑕瑜未相掩。
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远。
屡兴还屡仆,惴息几不免。
道逢同心人,秉节倡予敢。
力争毫厘间,万里或可勉。
风波忽相失,言之泪徒泫。
王阳明与湛若水两人,不仅在辞章上可以争辉,在思想造诣上也并驾齐驱。人生难觅知音,特别是在兴趣爱好上特别契合的朋友。其实很多时候,知音就是精神上的恋人,有起承转合的过程,也有离愁别绪萦绕心头的时刻。
英雄的崔铣是安阳人,与湛若水都是弘治十八年(1505年)的进士。崔铣少年的时候就为人豪爽,爱打抱不平,看不惯世间的恶行。为此,他在年少的时候惹了不少事,成为众人眼中的不良少年。后来他立志做学问,才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收敛,但仍然不改其鄙视奸邪、倡导正义的个性。
武宗初期,刘瑾弄权,人人畏惧刘瑾,唯独崔铣刚正不屈。他与王阳明虽然相交时日不多,却是志趣相投。因为得罪了刘瑾,崔铣在正德四年(1509年)被外放到南京做吏部验封司主事。刘瑾伏诛后,崔铣才重新回到北京。在嘉靖年间,他曾历任南京国子监祭酒、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南京礼部右侍郎,死后谥号文敏。
崔铣此人如果与人为知己,定然用实际行动作为附和。在王阳明遭刘瑾陷害后,崔铣对刘瑾更是恨之入骨,以自己的个性来对抗刘瑾的专横跋扈。王阳明有这样的好友相送,真是此生最大的荣幸。
英雄的汪俊是江西弋阳人,字抑之,弘治六年(1493年)会试第一名。正德年间,参与修撰《孝宗实录》,因为不愿意与刘瑾、焦芳等人同流合污,被调任南京工部员外郎。在刘瑾伏诛之后,汪俊官复原职,升任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后又做过礼部右侍郎、吏部左侍郎、礼部尚书,死后谥号文庄。
汪俊出生在官宦之家,其父汪凤曾为贵州参政,其弟汪伟为翰林院检讨。他对朝廷的很多弊端早有察觉,一朝为官,就站在正义一边,誓与奸佞小人为敌。为此他得罪了不少人,但仍然不失忠心,尽心尽力地为朝廷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他一生尊崇程朱理学,与王阳明的思想可谓相左,但两人却是挚交好友。
在王阳明离京之时,汪俊以诗文相赠,王阳明也以诗文回应。王阳明这次远赴谪地,首先得回余姚老家与祖母告别,所以走的依然是京杭大运河。在漫漫的水路上,王阳明看江中清水泛泛,寒风吹动,不禁思绪万千。他又想到了汪俊,为此写下了《怀抑之》:
一日复一日,去子日以远。
惠我金石言,沉郁未能展。
人生各有际,道谊尤所眷。
尝嗤儿女悲,忧来仍不免。
缅怀沧洲期,聊以慰迟晚。
在离别的时候,汪俊曾劝说王阳明要学会隐忍,不要丧失经世致用的斗志。有挚友的良言安慰,王阳明心中感觉很温暖。然而离开朋友,独自一人在舟船之上,未免又有些沉郁和忧愁。在那孤寂之时,他又频频地回想着那分离的画面。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行程中,王阳明有一晚居然梦到了汪俊及其弟汪伟,还有湛若水、崔铣。
他正在体味相聚的欢愉时,突然这些挚友都不见了。他猛然醒来,看着明月当空,江水粼粼,顿感莫名的空虚。为此他写下了三首诗,其三写道:
衡庐曾有约,相携尚无时。
去事多翻覆,来踪岂前知?
斜月满虚牖,树影何参差;
林风正萧瑟,惊鹊无宁枝。
邈彼二三子,惄焉劳我思。
没有朋友相伴,王阳明一时间陷入了彷徨之中。他在京中好不容易结交了那么多志趣相投的才俊,这个时候却孤孤单单一个人。巨大的落差感让他无法入眠,强烈的思念之情涌上心头。前途渺茫,他尽量抒发出自己的苦闷,好让自己真正静下心来。杖刑的伤痛犹在背部,心中的郁结又莫名袭来。他感觉到自己又要大病一场,但还是靠着顽强的意志坚持到了余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