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童年是一个时间概念,现在看来,童年倒像是一场电影,不到主人公幡然醒悟的时刻,就绝不会有“the end”。
一座老房子,两个老人,一只狗,一只猫,这是我童年的全部。
我的童年是在那个青砖红瓦的小平房度过的,那有不整齐的砖块砌成的小院子,院子外有两个矮矮的土墙房,一个当牛屋,一个来放杂物和那口黄白黄白的棺材,小时候一直很畏惧那口棺材,看着就莫名心酸,要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那儿。几次让爷爷把它搬走,爷爷却只是叫我别怕,别怕,不看就好。土墙房外是一片大大的栎树林,再往后就是我家的柴山,在栎树林的最前边是我家桔园,矮矮的橘树,枝叶繁茂,开花时,那浅黄发白的小花朵能将周围的一切染上淡淡的香。桔园的正前面是宽敞的稻场,就是来晒稻谷的大场地。每次下雨,稻场有稀泥时,爷爷就会套好老水牛,然后系好石磙,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拉着老水牛转,把稻场压实压平。那时候老水牛走慢了,爷爷就会拿鞭子在空中虚晃几下,有些凌厉的鞭声,被风一吹就散了,老水牛也会识相儿的走快一点,然后再慢慢,慢下来。爷爷便再虚晃几下鞭子,反复反复,直到奶奶吆喝爷爷吃饭,嘎吱嘎吱的石磙才会带着满身的“泥外套”停止滚动。
我的童年是在奶奶的吆喝和爷爷的背抚中度过的,那时和爷爷去水田,离老屋不远但也不近,没有手机,中午吃饭的时候,奶奶就会朝着我和爷爷在的水田的方向吆喝“从华,带孙娃儿回来吃饭”,儿话音带着那个地方的方言,音色不怎么好却能准确的传达给她想要传达的那个人的耳朵里,奶奶一吆喝完,爷爷就会在田沟里洗干净沾着泥的双手,一手扛起铁锹,一手拉着我,从这个田埂走到那个田埂,弯弯几遍,绕回那个等他回去吃饭的家。
夏天,是在老屋最难熬的时间,有蚊子,又闷,老式的转扇,嘎吱嘎吱,让人心烦,已经变得有些青黄的竹席,边边角角都有些破损,我总是爱背对着爷爷睡觉。奈何蚊香根本无法抵挡蚊子的进攻,所以我的脊背总是最先挂彩。痒了,就不安分,乱动。这时就往爷爷那边蹭,爷爷就伸出一只手,在我背上从上倒下来回一遍一遍的抚。干了几十年农活的手有厚厚的茧,有些扎人,但在痒的地方抚一抚,简直不能再好了。不痒了,心就慢慢不躁了,再然后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双眼皮开始打架,最后,一夜好梦。
记得以前爷爷洗完澡后在去睡觉前总会把手在空气里晾一晾,问过爷爷在干啥,爷爷也只会先赶我去睡觉不回我。现在自己手上有茧才知道刚刚洗完澡,茧会变软,变软了自然就不能当痒痒挠了。
我童年最好的两个小伙伴,一个是猫,一个是狗。
那只黄色的花猫,来我家的时候已经很大了,不声不响的来,抓到了在房梁上半夜乱窜的老鼠,第二天邀功一样的摆在堂屋门前。奶奶没说话,也没看它,只是扔掉了那个死老鼠,爷爷默默地拌了点鱼汤饭,倒在不用的小乌碗里,它嗅了嗅,然后开始狼吞虎咽。不多的饭,一会儿被它舔完,舔舔爪子,舔舔颈后的毛,然后它就趴在窗沿上晒太阳了 我蹑手蹑脚的靠近,它也只是耳朵前后动动,伸手摸到它的一刹,它颤了一下,转头看我,我又抚了抚,它再次转头,眯眼,晒太阳,意外的亲人。黄色的花斑,有泥巴也有暗红的血迹,但前半身却意外的干净,估计是没事就舔舔毛。能亲密接触,再相处就有些无所顾忌,冬天烤火,腿冷手冷就把它放在腿上,手焐在毛里,也没管脏不脏,只觉得那时柴火发出的吡啵吡啵声和它发出的呼噜呼噜声,最能温暖人。有时候把手放在它毛下,能感受到它的心跳,热乎乎的,非常有活力。
与另一个小伙伴相遇是在猫来家里的第三个月,巴掌大的小狗被爷爷揣回来,黄黄的灰灰的,接着就转交到了我手上。“孙娃儿,爷爷给你找了个伴儿”,热乎乎的一坨,我捧起来看,还没看够,就觉鼻头一热,它那淡粉色的小舌头就先跟我打了招呼。爷爷说癞名好养活,就起了个“恹恹”,病恹恹的恹恹,小狗长得很快,在来这的第三个月成功反击了天天欺负它的猫。见到我会摇来摇去的尾巴,始终不安分。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只要不是我刻意躲它,它都会跟着我,其实我并不会给它吃的,我自己都没有,它却还是要跟着,不明白狗这种生物,嘲笑它,却又不忍心嘲笑它,真是一种让人又心酸又心疼的家伙。像是《一岁的小鹿》中的裘弟与小旗,我和恹恹,几乎形影不离,在那个没有和我同龄的小伙伴的地方,它成了另一个不会说话的我。
后来,我出车祸了。
两年,在医院住了两年,没有老房子,没有爷爷奶奶,没有猫,没有恹恹,只有还比较陌生的在城里工作的父母。白色,一切都是白色,令人害怕的白色,想奶奶的吆喝,想爷爷的有茧的大手,想猫,想恹恹,想摸摸它们。晚上,等爸妈在陪床上睡着了,在被子里哭,只是吸吸鼻子,不出声。
第三年,出院,自己都记不得自己多大了,两年的卧床换来一道长长的伤疤,回老家,一切没变又好像变了太多。爷爷在,奶奶在,恹恹在,猫,不在。热乎乎的小心脏累了,猫睡着了。猫不是在家走的,像大象提前预知死期,然后不声不响的消失,就像它来时一样。
爸妈在搬东西,我要回城里读书,爷爷奶奶很开心的捡东西,捡着捡着,动作就慢了下来,最后收拾好一切,奶奶还是吆喝着“放假了,多来玩儿”,爷爷没多说,就一句“爷的贴心儿”儿化音夹着方言和着一个男人深沉的爱。恹恹是被拴着的,走的时候,它狂叫,爷爷打了它一顿,不起作用,就用铁链拴住了,他还是狂叫不止,用爪子挠树,树皮都挠破了。没和他说再见,没摸一下它,就看了它一眼,他很急,非常着急,冲我狂吠,我没理它。摩托车呼啦呼啦,它就看着我的背影慢慢消失不见。再见恹恹,再见爷爷。
再见,再也不见,或许就是这样,恹恹睡了,爷爷打电话说的,一个土坑,七锹土。它还是太傻。爷爷说恹恹是病死的,一语成谶,谁说癞名好养活的,突然后悔没摸一摸它,在空气中虚抚了一下,什么都没有。
那口黄白黄白的棺材最后还是被抬出来了,上黑漆,一遍又一遍,画奠。那个男人睡早了,睡着了,病来如山倒,他倒了。那晚上守灵,我哭了一宿,趴在父亲的腿上,哭老屋,哭猫,哭恹恹,使劲哭,眼睛肿了都止不住,歇斯底里却又无可奈何的哭嚎,好像哭完,我就能轻松一些一样。第一次觉得父亲是父亲,他和爷爷一样一下一下抚背,没了老茧的手却依旧热乎有力,像那个人,笨拙却又深沉,和他有相似的气息,却不是他。一锹又一锹的黄土,落在棺材上,淹没了那个男人的全部。从此阴阳相隔,再无瓜葛。
从那一天,我的童年“the end”。
搬回城里,一切焕然一新却又冷冷冰冰,哭坏了嗓子的奶奶,声音开始变得沙哑,只有在过年吃年夜饭的时候她才会也才有机会多备一双属于那个男人的筷子。小区的猫,怕生,再怎么诱哄都不让碰,干干净净像是我摸一下就会脏一样。小区的狗都有好的名字,不像恹恹,被癞名诅咒。可以摸一摸,也会摇尾巴,但没一个会跟着我,不似那个小家伙儿。
再见了猫,再见了恹恹,再见了爷爷。我好想你们,好想。再见吧,再见,再见。
【完】
作者简介
HECTOR:没啥背景,在校大二单身狗,专业学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