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我的理解：这章很难解析，说不好就容易被误解为“玄”学，因为颜回这段描述之境界，已然与佛道无别，故一些儒释道“三通”学者往往用佛理或道论来解读儒家，似乎更加明白。我又该怎样说才合适呢？

       第一，分层；第一层“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第二层，“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第三层，“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第一层为颜回心中孔子的整体印象，第二层描述孔子怎样当一个明师，第三层说颜回的学习感受。

        第二，逐层解析，既不作深入的学理注释，也不作玄之又玄的佛道解读，尽量生活化、能理解。当然有个别语词可能用佛道理论说得更明白，这里也不妨用之，读者莫扣“唯心主义”帽子即可。

        第一层“仰之弥高，钻之弥深”可以用“高深莫测”来形容，当然不是孔子这个物质的“人”高深莫测，而是他的圣人修养高深莫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好像是对鬼魅的描述，其实并非如此，我们也可以用一个大家熟悉的词来形容，叫做“如影随形”，就是说孔子在具体实务中可以变化自如而不受限制，就像影子能随时随着人、物外行的变化而变化。这两句话四个词组描述孔子圣人气象的一体两面，如如不动时给人感觉是“仰之弥高，钻之弥深”，乘机而动时则感觉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就像是一个内功盖世的武者，静时平静和气，动时则形如鬼魅，民国时期的武林高手薛颠就是这样一个人，据说他曾经在师兄弟面前表演过，摆一张长板凳，之后以猴形穿梭在板凳之间，没有人可以看得清他的动作。

       第二层则需要做一点语义上的注解。首先是“循循然”，诸多文献在引述本章时写作“恂恂然”，刘宝楠先生的《论语正义》认为这些引文都源于郑玄注《乡党》“恂恂，恭慎貌”。“循”与“恂”这两个字差别太大，还是要搞清楚些为好。“循”字甲骨文就有，战国文字将左右两边交换，并将“直”增笔而变成“盾”，《尔雅.释诂》注为“自也，率循也”，《說文》注为“行順也”，都没有脱离“顺着走”的造字本意，南朝顾野王编著的第一部楷书字典《玉篇》才以本章为例明确注解为“依次序也”。“恂”甲骨文没有，金文作“旬”，是“恂”的省略，表示斩首巡行示众，篆书加了“心”表示对斩首巡行示众的害怕，因此“恂”的本义是因恐惧害怕而小心谨慎，《礼记.大学》《尔雅.释训》注《诗经》“瑟兮僴兮”作“恂栗也”，《论语.乡党》“恂恂如也”、《庄子齐物论》“木处则惴栗恂惧”均有恐惧谨慎之义。《说文》则注为“信也”，与本义大不相同。联系下文“善诱人”之说，“依次序”是“善诱人”，“小心谨慎”也是“善诱人”，前者为“术”，后者为“道”，二者之间本为体用关系，密不可分，因而用“恂”“循”都能通，程树德先生《论语集释》中说：“刘氏《正义》（即《论语正义》）......其《赵壹传注》先引《论语》，复云‘恂恂，恭顺貌’......”大意是刘宝楠先生所作的《赵壹传注》先引用了《论语.乡党》“恂恂如也”，紧接着就自注说“恂恂，恭顺貌”。刘先生的“恭顺”正好包含了“小心敬慎（恭）”和“依次序（顺）”两种意思，历代注家中，刘先生可能是“硕果仅存”。其次是“博约”关系。“博之以文”是学习内容的广泛性，“博学”是学习者的必然经历，否则就没有“学富五车”之称。内容的广泛性必然会带来行为的无节制，因此“约之以礼”就是学习者的势所必须，否则成不了佛就可能成“魔”。“约之以礼”就是以“礼”的规范约束行为，约束内心，益臻仁义，“克己复礼”也。第三，“欲罢不能”到底是指颜回学习“欲罢不能”，还是孔子“欲罢”颜回之“不能”？从语义逻辑上看，后者当更为契合，前三句讲的都是孔子，这句突然跳开讲“我”，虽然也说得通，但只要我们不先入为主地把“欲罢不能”看成一个固定成语，我们就一定会倾向于后者，孔子作为教者，当然对颜回这样根性极好的学生会时时想着“增益其所不能”。第二层的四个短句可以理解为三层意思，“循偱然善诱人”是教育教学方式方法，指的是孔子能根据学生的实际状况小心谨慎且循序渐进地引导，不灌输、不强加，抓住时机，点到为止；“博之以文，约之以礼”可以理解为教学内容，也可以理解为教学原则；“欲罢不能”则课勉强理解为教学目标，即一点一点提升颜回的“能力”或者说“能量”。朱熹在《集解》中说“博文约礼，教之序也”，这是把“博之以文，约之以礼”理解为“循偱然”具体做法了，虽然不是完全没道理，但是浅薄了。

        第三层，“如有所立卓尔”比较费解，把词序颠倒一下变成“卓尔如有所立”就好理解，即“卓然如有所立”，“卓”在文献中又好几个通假字或异体字，这里不作引述，避免把大家绕晕。这个字义古今差别不大，就是“独立、超绝”之义，用“鹤立鸡群”来比拟就形象多了。“末由”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写作“蔑繇”，大概意思就是没有可由之路径。这四个短句具体描述颜回跟着孔子学习的感受，他说自己感到“黔驴技穷”的时候，好像心中树立起了超迈豪绝的夫子之道，可当我想要继续跟从的时候，却又蒙昧不清而不知所由。这是颜回用自己的谦虚来赞叹夫子之道的高妙清绝。

       言语意旨：《史记.孔子世家》中，颜回这句慨叹是接在子贡“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之后的，两相对比就能看出颜回的“道行”比子贡高得多，因为颜回已经触及“夫子之道”了，否则他不可能做如此具体生动的描述，只有深刻领悟并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才能有如此深刻的表达——虽然满纸都是“摸不着门道”，其实清晰地告诉我们，孔子已然化境，否则不可能有“仰高钻坚、瞻前忽后”之感，也不可能做到“循循善诱人”、“博之以文，约之以礼”、“欲罢不能”！

       知行合一：这里我大致能理解的只有“循循然善诱人”，也就只能拿这句话简单聊聊自己的感受。《述而》说孔子“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这就是孔子“循偱然善诱人”的表现之一，也就是说，教者对学者的诱导非常讲究时机，只有在前期积累到“愤、悱”的程度，即“辗转反侧”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时候，教者方可轻轻点拨以指明方向（并非直接给答案），达到“举一隅以三隅反”的效果。因此，诱导的第二个原则是指明方向而非给出答案，第三个原则是应该达到“举一反三”的效果。上周赴北京招聘教师，材料审核中有位考生提出一个问题：“特殊儿童有很多不良行为，作为教师又需要去矫正它，那么孩子是不是会特别没有幸福感？”我问：“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被别人限制了就特别没有幸福感？”她说：“是的，我就不喜欢被人限制！”我又问：“你的意思是不是没有限制就一定有幸福感？”她说：“那也不一定，因为没有限制我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是会出大问题的，到时候还有什么幸福可言？”我说：“对啊，同理可证......”这是第一步，让她自己纠正自己人生观的逻辑误区；第二步要理解幸福感的来源，我问：“特殊孩子能理解‘幸福’二字吗？那他们的幸福感是怎么表现的？”考生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我接着说：“他们喜欢你，喜欢来学校，是不是就是他们幸福感的体现？”考生好像焕然大悟：“哦，学生的幸福感是他们自己的内心感受，并不是我给的......”我说：“同理，你的幸福感也不是别人可以给的，关键还在你的内心......”这个考生能在资料审核的紧张时刻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内心已经纠结很久了，也就是达到了“愤悱”的地步，虽然时间很短但我还是想要稍作纠偏，不管她能不能被我们所录用，都不白来这一趟。我还是采用孔子“叩其两端而竭焉”的方法让她自证“清白”，达到预想的效果。也好在当时有这份心，否则就永远没希望了，因为她的笔试成绩很低，即使加上了很高的面试成绩，她也没能入围，不过也不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