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异除害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百家号,鮟鱇讲故事。文责自负。


【冯异除害】

1.

天是森冷的蟹壳青。

斧刃闪着白光,远远望去,恍若月宫里的吴刚,奋力劈砍桂花树。

蟹壳边挤出畏缩的黑点,聚拢成团,互壮胆色,围向山门外的空场。

冯异生得大手大脚,宽肩膀,铁皮敲出来的方脸盘,又黑又硬。

此刻冯异阴沉着脸,奋力劈砍正襟危坐的神像。天衣撕裂,胎身分解,彩漆翻卷蟹肉白,迸溅在围观众人的脸上脚下。神像已面目全非,残存的嘴角微微抽搐。

“大异啊,快停下手,冒犯神灵会遭报应的。”

“由他砍去,替大伙儿出一口气。”

“这一阵子,经常走失小童,遍寻不见。开封泰山庙里有一口落地大钟,夜里常听见里面啼哭。大异胆子大,进去掀开一人高的铜钟,发现了走失的小童。”

“还得是大异有勇有谋。”

“此事还没完。小童们救出后,或昏迷不醒,或痴痴呆呆……”

“有钱的人家得到指点,到庙里供上三牲,烧几库纸钱,捐几吊香油钱,小童竟慢慢好转。”

“可怜那几户穷苦人家,孩子至今昏痴。”

“大异恨泰山君占着莲台不做事,放任妖孽作祟,害得穷人家破人亡。故闯入大殿,拖下坐像,替穷人行天道。”

蓬勃的火苗,狂舔碎木烂胎,毕毕剥剥烧塌骨架,砸起冲天的火星。

冯异沐浴星火,在众人的目光中,再入山门。

少了主神的大殿,有些心虚。莲台两侧的红发、绿翅力士,眼睑低垂,目光在殿门口躲闪游移。

两个面色铅灰的孩子,并排躺在台下的木板上,眼窝深陷,气息奄奄。

冯异扫视一圈,冷哼一声,大步上前,抽出腰间利斧,蔑指众像生。

“洒家没有耐心,与尔等虚耗。现宽宥盏茶时间,还回两个小儿的人魂。若不识抬举,一并拖到山门外,焚个干干净净。”

冯异随即盘膝而坐,微翕双眼,斧尖杵地,手背青筋虬怒。

无形的茶水,慢慢啜干。鬼祟的细语,在殿间匆忙往复。

茶尽扣盖。木板上响起急促的咳声。冯异猛睁眼睛,扑到板前。两个孩子从板上弓起腰,咳喘不止,面色渐呈红润,瞳仁变得清澈。

利斧倒插腰后,一手抱起一个孩子,转身走出殿门。山门外,擂响震天的欢呼。

山门内,道道尖锐、阴邪的凶光、悍光,拧成一支箭,射向大手大脚的背影。

冯异婉拒了小童父母的酬谢,推开喧闹的人群,昂首向城外走去。

至正以来,红巾军烽火燎原,南北动荡,各种妖孽趁乱滋生。听闻杞县城隍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出现掳食生人的恶事。冯异义愤填膺。

蟹壳钻入泥塘,夜幕滑下来,破军星冲破阴霾,照亮一腔孤勇。

秋风飒飒,脚步匆匆,踏响荒凉的大地。

出东门,一口气走出数十里,冯异有些口渴。登上一个土丘,举目四望,看见不远处有一座村落。

吹亮火折子,拨开路边的荒草,乌鸦呱呱惊飞。路碑半埋黄沙中,漆黑的污血溅满碑面,已辨不清字迹。冯异无奈嗟叹。

绒火撕扯影子,支离破碎,斜吊在一片残垣断壁上。没有烛光,没有炊烟,没有犬吠猪鸣,目光所及,死气沉沉。鞋底碾动沙砾,咿咿呀呀,沙哑似冤魂的抽泣。

穿过整座村子,没有一间有檐有门的房舍。一口井躺在一棵焦黑的槐树下,里面塞满了不知名的尸骨。悲愤溢满冯异的胸膛。

一间矮小的土地庙,倚在村口,瘦成一条线的土地公,坐在挂满蛛丝的蒲团上,尴尬地望着清冷冷的供桌。

冯异乜斜一眼。供桌上有只破碗波光跳动。刚凑近,一滴水从空而降,啪地落入碗内。里面积了半碗水。破庙的檐角,夜露凝结欲滴。凝思片刻,端碗仰脖。抹嘴放下碗,抬腿欲走,忽站住,扭向面目模糊的土地公,僵硬地点点头,随即快步离开。

风吹淡夜幕,北斗熠熠,一片高大的柏林,矗在斗柄的下方。

2.

荒村已无栖身之所,冯异钻进柏林。

林内秽臭熏人,数具僵尸散卧棘刺枯草中,绒光照射,尸斑泛着青冷的光。

寻到一棵半腰横生粗杈的柏树,抱着桶粗的树身,蹬着锈蚀的箭镞刀刃,小心翼翼地爬上树杈。抽出腰带,绕腰与横杈缠紧,系个活扣。头抵树身,合眼微盹。

阴云悄悄在头顶聚拢,星光黯淡,湿气浓重,冯异不自觉地搂紧了肩膀。乌鸦压低嗓子,躲进柏林深处。一两声凄厉的野狐嗥叫,荡在林间。

一道紫电撕开翻滚的云团,穿过树梢,击向林间。轰隆巨响,死寂的僵尸像受惊的兔子,呯呯跳起。眼睑上翻,露出青白的眼球,四顾茫然。雷电又至,僵尸趔趄歪斜的身体,脑袋晃荡磷光,抽动塌陷的鼻孔,一步步聚向桶粗的大柏树。

浅睡的冯异猛然惊醒,刚解开腰带,树下已围满了僵尸。

“好新鲜的生人气,饿了许久,终于能饱餐一顿。”

“此人戾气深重,不能放过他,否则吾等反受其害。”

“地狱已满,阎王不收饿死鬼。吃掉此人,消弥戾气,圆满业报,可重入六道轮回。”

群尸张牙舞爪,仰天哭嚎。獠牙似锋利的弯刀,手指皱缩如吐尽丝的老蚕。

树皮咔哧、咔哧抓响,僵尸们爬上来。

冯异大怒,反手抽出腰间利斧,急切间,斧柄别到扭曲的斜杈,猛一用力,斧头失手掉落,砸在攀爬的僵尸头上。僵尸激怒,仰头嘶吼,速度加快,顷刻,乌黑的指甲挠到鞋底。

冯异心中一沉,深吸一口气,伏低腰身,作虎扑状,欲赤手而搏。

长长的昂声厉叫,从远处直贯心间。冯异几乎跌下横杈。僵尸指尖停在鞋底,忽面露惧色,像嗅到天敌气味的兔子,劈叭掉落树下,四肢抓地拼命逃窜。

月光穿漏云层,腥风扫过鼻孔,冯异偷眼看见一个头生双角的丈高夜叉,通体青黑,一步丈阔,几个闪腾,伸出秃鹫般的手掌,抓住奔逃的僵尸。

牙床似铜豆在釜中蹦跳脆响,转瞬吃掉几个僵尸,余下的僵尸溃逃无踪。

夜叉拍着肚皮,抻臂打着饱嗝。伸手抓来一块盆大的巨石,掷在地上拍平,头枕石上,四肢伸展,呼呼大睡。

露水浓重,林中弥漫的雾气,给夜叉裹上一层淡白色的茧。难听的鼾声,引来相和的鸦噪狐嚎。

冯异暗忖片刻,趁其睡熟,跃下树杈,胡乱窥个方向,撒腿狂奔。枯枝踩断,夜叉听到异常,破茧而出,紧咬着奔跑声而追。

3.

一座破败的山门,挡在眼前,无精打采的额匾上,刻着瘦金体的“般若寺”。

来不及细究,冯异一头扎了进去。冷清的香火,熬倒了东西两厢的院廊。只有正殿还算完整,一个胖大和尚,戴着怪异的尖顶披耳帽,端坐须弥石台,笑眯眯盯着闯进来的冯异。

吼声追至山门。空荡荡的大殿,似遭洪水洗劫,除了一尊坐佛渡劫仍在,别无尺长之物。冯异跳上石台,寻找藏身之处。

佛像背后开有一个穴口,直通海纳百川的肚子。缩肩矮身钻入,抱膝而坐,刚好容纳。透过泥胎的胸间裂隙,看见一跃而入的夜叉。

恼怒的夜叉,搜寻一圈,一无所获。绕到大肚佛像前,怒目圆睁,捶胸咆哮。佛像不置可否。夜叉无奈跳出殿门,遁入夜空。

冯异长出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准备扭身爬出佛肚。

意外往往发生在,距离胜利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吾居荒山多年,断了供奉,口中着实寡淡。今日送上肉点心,不用再嚼野果草蜱了。哈哈哈……”

鼓胀的大肚子,忽响贪婪的邪笑。冯异急怒攻心,一时怔住。

泥胎大肚佛,撑腰而起,伸出短腿,蹭下石台,像头待娩的河马,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向殿门。

门槛高卧,挡住蹒跚的脚步。泥胎前身探出殿门,门槛拽住后脚,轰隆一声,泥胎扑倒,摔得粉碎。冯异头顶草秸,从尘土中爬起来。啐了一口骨架分离的泥胎,恨声离开。

4.

弦月斜挂,萤火如血。

目光极处,升起簇簇萤火,聚集翻滚,如血海沸腾。冯异有些踌躇不前。今晚异事颇多,理应避开。但萤火聚集处,却是通往杞县的唯一方向。

抬头望天,越过弦月梢,破军星熠熠生辉。冯异豪气顿生,迈开大步,直赴萤火。

翻滚的红浪中,混杂着一群鹖冠、东坡巾、绸衣、葛衫的人,席地而坐,敲着酒杯,唱着哀婉的乐府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呜呜呜……

冯异疲惫不堪,只想找酒解乏镇惊。悄悄挤进席地的人群,不理会嘈杂的哀歌,抓起一只酒杯,正要仰脖而尽。余光扫到身侧,酒杯停在半空。

这是一群或无头、或无手、或无足的残缺歌者。

“吾等在此酣畅而歌,何人如此大胆,敢来冒犯。”

“唱得口干腹饥,正好将此无礼之徒,做成肉脯,与我等佐酒。”

群鬼抓起地上的牛粪、人骨、石块,扔向离席而跑的冯异。

跑到一条大河边,冯异扑通跳入,奋力泅向对岸。群鬼追至黑浪汹涌的河边,畏惧地止步不前。

冯异爬上河岸,脑后仍喧嚣高声的唾骂。弦月隐入云团,天空骤暗,眼前如淹墨池,冯异深一脚浅一脚地探行。脚下一绊,扑通摔倒。

5.

案上,一盏灯,明明灭灭。

冯异抚着额头站起来,回望身后,一条黑褐色的门槛,巨蟒一般横卧门口。门轴脱落,门扇歪在一边。夜风似剑气,从破裂的窗棂穿过,供案上的香油薄哗哗翻响。

掸净身上的尘土,走近供案,摁住薄角,杞县城隍庙几个字跳入眼帘。

翻开帐薄,尘灰呛鼻,上一次的供养,还是帝昺时的祥兴年,空厚的纸张都已泛黄变脆。后退几步,借着绿油油的烛光,冷眼打量四周。

大殿正中莲台,坐着一个方心曲领官吏模样的城隍神。旁边站着一个手捧典薄,倒三角眼的老胥吏。供桌下两旁,是一群不是尖嘴巴、猪獠牙,就是牛眼睛、羚羊角的护法力士,个个面目可憎。

“敢问上座,可是杞县城隍神?”冯异直视城隍,声若洪钟。

似一块石头扔入水塘,尘土荡如涟漪。伴随关节的嘎吱扭响,护法力士们,解开了时空的桎梏。伸手,踢腿,笨拙地跨出两厢的站位。老胥吏咧开嘴巴,露出漆黑的牙齿。城隍神手抚笏板,踱下莲台。

生逢乱世,妖孽横生,冯异已见怪不怪。

“冯壮士有何指教?”

“城隍为一地的阴府主官,应惩恶扬善,福庇百姓。但听闻此间,常现掳食生人之事,可否属实?”

“偶尔发生。”

“好个为民造福的父母官,竟如此对待自己的子民。”

“蒙元南侵,江山易帜。如今地里不种粮食,只长喂马的草。”

”我们需要信众的愿力,才能存在下去。民众改奉喇嘛教,天帝也变成了长生天。没人再供养信奉我们。”

“摄食一些冥顽不灵的异教徒,以儆效尤。”

“妖言惑众,指鹿为马,不过是用赵高之流的借口,掩盖无人奉养,暗摄路人以滋本体的残忍目的。”

”若有高远志向与非凡才智,何不效仿沙门,与番教一辩高下,夺回芸芸众生的信仰。或投笏从戎,收取关山五十州,将蒙元赶回草原。”

“瞧你笏板上,不小心露出的几个八思巴字母,就知你早已被暗中收买,接受异族敕封。借弘法之机,铲除异已。”

手持笏板的脸,羞得肝红,又恼成蟹青,继而白煞煞地嘶吼。四周的凶神恶鬼,像喝醉酒的巨型木偶,摇摇晃晃,合击冯异。

窥得空档,冯异抢下一只板斧,左右抡圆,毫无惧色。众鬼受阳世法则的约束,力量速度大减,处处受掣肘。断手断脚,破衣烂帽,砍落一地。

眼见溃败,官员向老吏使个眼色,嘴角撇向案下。老吏会意,暗中靠近案角。

官员跳上供案,用力一蹬,跃上莲台。冯异紧随其后。老吏猛踢案下浮砖,地下轧轧作响。刚举起板斧,劈向莲台,官员忽转身露出诡异的笑。

脚下轰隆一声陷空,来不及反应,坠入无底的深渊。耳边呼呼风响,不知过了多久,呯地摔在坚实的地上。冯异昏了过去。

6.

缕缕的寒气,爬上眉毛,结了一层霜。冯异呻吟着翻身而坐,眉毛似扭动的桑蚕,吃空叶肉,露出充满猩红色叶脉的眼睛。

几个深蓝色皮肤,口吐火焰,耳冒白烟,支棱着红头发羚羊角、绿翅膀乌鸦嘴、水牛眼驴嘴唇、象鼻野猪牙的脑袋,聚在眼前,意味深长地俯视他。冯异觉得似曾相识,揉了揉眼睛,怀疑在梦中。

未及冯异站起来,铁链哗啦锁在颈上,尖石粗砾磨撞脊背,强行拖往地穴深处。脑袋撞到几块转角界石后,拖到一个绿光盈盈的大厅。

“大王,不敬神明,凌辱吾辈的仇人来了。”

厅正中,面南的高台上,走下紫衣方心曲领的鬼王。

冯异挣扎着站起来,吐一口血沫,直视前方。寒气浮遮面部,像条帷纱,眼睛藏在纱后看不清喜怒。笏板指着冯异鼻尖,鬼王语调平顺而冷淡。

“汝有皮脉肉筋骨,广博史诗礼乐,岂能不知鬼神之事亦载于正史。《周易》谓载鬼一车,《小雅》谓鬼为蜮,《左传》”有晋景之梦……孔子圣人也,尚敬而远之。佛祖言“众生平等”。尔孔武之夫,邈视圣贤,狂悖不驯,屡毁我辈。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助纣为虐,不护佑百姓的鬼神,云何奉持,吾当铲之。”

“砍碎、焚毁上师像之因,今还以菹醢之果。将他碾成肉酱,以佐酒食。”

冯异闻言怒目圆睁,撕扯铁链,扑向鬼王。无论怎么努力,挥向鬼王脸的拳头,总是差一指距离。细似蟹足的铁链,重若王屋太行,死死锁住肩头。

铁链扯动,撕心裂肺,拽向一张石床,一个石磙挺着大肚子,横在床头。

一个倒三角眼的老鬼,跑到鬼王身边,低声耳语,片刻,鬼王冷哼一声点头。

“孺子休要挣扎,此间为鬼域,是泰山府君辖下的一处治所。任何生魂进入此间,皆丧失阳世之膂力。洞中一日,世上烂柯人。耽搁时间久了,三魂化入鬼道,你就再也回不去了。且忍耐片刻,待众鬼发泄了怨气,老朽自会保全你快快离开。”

冯异闭上眼睛,头扭向一边,默不作声。

红头发绿翅膀各攥一足,水牛眼野猪牙各拎一手,将冯异抬上石床。老鬼瞄向石磙,双手空握,抻成长筒状,向众鬼丢个眼色。众鬼对视,嘻嘻黠笑。

石磙碾过不屈的大手大脚方脸盘,擀成扁平的肉片。众鬼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将肉片卷成筒,反复揉搓,擀成一根细长的棍子,啪地扔在地上。

冯异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高跷,身体僵直,眼睛看不到脚尖。跌跌撞撞,像刚出生的小鹿,还没学会走路,摇晃了几下,摔在地上。

“噫,长竿怪好可怜,吾等助他截短些。”

长竿复扔石床,摁住头脚,狠力向内推,骨节磔磔暴响,众爪团搓,揉成炊饼状,吧唧掼在地上。

手脚并生肋间,不协调地划着地面,像只让人生厌的毛蟹,不时撞到坚硬的床腿和冷漠的茸毛脚。

“阁下所遭,不过薄惩,望日后敬畏神明,好自为之。”

“尔虽无礼,然已受惩戒,请各位看老朽薄面宽恕他。”

双手各按冯异两肩,用力抖擞,身体鼓胀,脑袋伸出肩膀,手脚分复其位。冯异抚着肩膀,咝咝吸着凉气,眼睛盯向地面。

鬼王摩挲笏板,踱近冯异,脸前凝结的寒气愈加浓重,呼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

“即刻送汝归家。但即到此间,也算有缘,临行前,各有物相赠。让世人皆知我辈的慷慨。”

鬼王嘿嘿狞笑,转身离开。老鬼抚掌大叫“各位以何物相赠?”

红发鬼:吾赠拨云之角。

绿翅鬼:吾赠哨风之嘴。

牛眼鬼:吾赠碧光之睛。

象鼻鬼:吾赠开山之齿。

老鬼送冯异到洞口,抱拳相送。“群小的恶作剧,请君不要记怀。”

冯异困惑地抚着长角尖嘴,犹疑在梦中,一时不知所措。

老鬼猛拍冯异后背,一股巨大的推力,托着大手大脚扶摇直上。风声灌满耳朵,寒气冻僵身体,不知过了多久,冻昏过去。

7.

热哄哄的舌头,舔开了眼睛,冯异惊叫一声,捶跑了眼前的野狗。麦田下有一眼池塘,冯异起身蹒跚到塘边,俯身洗脸。

尖嘴长角绿眼睛,呲着獠牙,在池镜中与冯异对视。

冯异大叫一声,跳脚逃离池塘。狂奔几里,碰到一块界碑,方知已到杞县境内。长叹一声,撕下上衣,包紧脑袋,一路昼伏夜出潜回家中。

纸包不住火。冯异的奇丑恐怖之貌,迅速传遍开封城。

妻子嫌弃地不让近身,儿子吓得号啕大哭,父母倚坐门槛长吁短叹。更有甚者,大肆宣扬这是不敬鬼神的现世报。

冯异气结于心,几日不食,眼瞅着只出气不进气。

风穿过窗缝,呼呼降低房间的温度。决绝的眼睛,压伏冷风,从漆黑的房顶,慢慢转到门口抖动的布帘。帘后站着等待料理后事的亲眷。

“吾命不久矣。受恶鬼所辱,面目可憎,逼离亲人。”

“今一口恶气难咽,定要讨回公道。”

“他日杞县城外,地陷三丈,血流漂杵,即为吾雪恨之时。”

“与鬼斗其乐无穷,胜则固佳,败了,也不过同他们一样。哈哈哈……”

8.

渺渺茫茫,一缕幽魂游弋在森冷的蟹壳青间。跨过了几道无水的桥,转过几座灰蒙蒙的山,一扇乌头门突兀地挡住幽魂。

朱漆门上的泡钉,闪着金灿灿的光,在暗沉沉的穹幕下,格外刺眼。冲天柱后翻滚的浓雾,将所有窥视的眼睛拦在门外。柱旁搭了一间偏厦,里面坐着瘦成一条线的门房。

幽魂落在地上,化成大手大脚,尖嘴羚羊角的具象。

大脚走近朱门,大手摁向门扇。泡钉突然迸射金光,冯异弹飞几丈远。

“谁这么大胆呐,不经禀告,就擅闯魁星门。”

懒洋洋的调子,从门房里踱出。冯异爬起来,看见一拳粗的脖子上,握着一张老于世故、厚颜无耻的脸。

“尔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在下冯异,受恶鬼所辱,欲见阎君折个明白。”

“嗬嗬,好大的口气,阎君位尊权重,哪有闲功夫见尔等孤魂野鬼。赶快离开,莫打扰洒家的清静。”

冯异也不答话,再次奔向乌头门。金光大盛,弹开五丈远。

大手大脚的具象,有些黯淡,依然义无反顾地冲向大门。金光爆闪,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十丈外,冯异虚弱地爬起来,倔犟地挪向大门。

门房挑着眉毛,挡在前面。

“再闯,狴犴生怒,会一口吞掉你。你有天大的怨气,也得烟消云散,连鬼都做不成。”

冯异瞥了门房一眼,脚步放缓。

“此为魁宫,是天界主生死的北斗星君,在阴界的一个治所。”

“星君虽不直接参与阴界的运作,但与阎君是朋友,且掌管生死簿的终审权。”

“算你运气好,今日恰逢星君临凡魁宫。求得星君的敕符,远胜阎君的判笔。不管阴界何等妖魔鬼怪,在天界敕符下,都得化为齑粉。”

“求大人请教,如何进门?”

“事情成功后,你是想复生,还是继续做鬼。”

“生又何妨,死又何惧,一副臭皮囊,不要也罢。”

“嗯,难度较小些。想去掉尖嘴长角,恢复原貌吗?”

“已经是鬼,多生几只角,还能壮胆色。”

“嗯嗯,事情更好办了……”

“大人,在下何时进门?”

门房翻着眼白,声色不动。干巴巴的大拇指,轻轻搓着食指、中指,来来回回,像拨弄算盘珠子。

冯异心中一动。人在屋檐下,嘴角尽量上挑。

“吾托梦家人,为您送上十库金锭银箔。”

搓弄的指头放缓。

“想大人孤守星门,无聊寂寞,再带些美酒美食,还有端茶送盏的侍女……”

“哈哈哈,仁兄义重。况小弟在下界与仁兄有一水之缘,岂有不帮之理。请随我来。”

门房拉开偏厦门,请冯异进门。

“为何不从朱门而入?”

“朱门乃正门,专为贵客而开。此门一开,地府即知。你想扯嗓子嚷嚷,让他们有所准备吗?”

“此小门,乃内部通行之门,星君也照应三分薄面,可直入府衙,免去盘盘绕绕。”

“至于你能不能说服星君,求得敕符,看你的本事了。”

“多谢大人指教。”

做鬼有做鬼的好处,脱去沉甸甸的筋肉骨架,轻如柳絮,腾黑云驾阴雾,刹那飞临地穴的上空。

冯异思索片刻,驾入地穴。

心境不同,所看到的景物亦不同。前两次误陷和推出地穴,冯异觉得地穴深如九冥,纵贯十八层地狱,进出地穴的每一刻时间,都似乎永远走不到头,直到昏死过去。

此刻执敕符,踩云踏雾重入地穴。上界的威光掀开遮眼的树叶,现出螺旋上升的地穴真容。冯异掠过七盘八绕的栈道,盏茶功夫,从中心直达地底。一切不过如此,繁琐的故弄玄虚,是吓唬孤魂野鬼的牌坊。

鬼王撞见从容而入的冯异,惊讶不已。金光闪闪的敕符,映得脸色阴沉,手中的笏板攥得咯吱作响。老鬼捏起下嘴唇,打个唿哨,五颜六色的恶鬼提枪夹棒,从各角落蜂拥而扑。

那一夜,天浓重如墨;那一夜,风雨大作;那一夜,地底轰鸣不止。

杞县外,彻天巨响,烟云散尽,突现一眼深潭。

潭面血焰沸腾,熔化了跃升的朝阳。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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