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水湄青萍
01
拍下这张照片时,大概是几年前的一个夏日黄昏。忘了是谁先起的念头,竟想着爬到四层半的楼房平顶上,来欣赏这落日晚霞图。
那个傍晚,霞红如烈焰,燃烧着,从头顶一直蔓延至天边,壮丽、辽阔。连平日里要仰望的高楼大厦,此刻也黯淡了,化为绚丽天空下一块块黑色的剪影……我们并肩站着,在这租来的不算高的农民房上,不时发出啧啧赞叹。
据说,遇见这世间真正美的东西时,人们所创造出来的华丽辞藻便都没了用处,我也只好情不自禁地念着“太美了,太美了”这样的俗气字眼。
有人问你粥可温,有人与你立黄昏。这便是生命中极平凡却又极珍贵的欢愉了吧。
不过,假若是一个人,事实上,常常是一个人,似乎也并不妨碍我体会这散落于城市街角的点滴之美。
在看了一天的书后,或是于繁杂的人事中,急急脱开身去,找一处静谧的所在,最好是植物繁茂的地方,漫无目的地走,毫无边际地想,饶有兴致地看,心便觉着开阔了、自由了。
每回出去,总能逢着一些好玩有趣的东西,或是宛若天成的诗意画面,实在惊喜得很。
杨绛在《我们仨》中,将饭后的闲适散步视为“探险”,故而出门定挑不同的路走,总有新发现。
这样的“探险”精神,我觉得是颇为重要的品质和能力。因为构成生活的大部分日子,毕竟只是星期几或是几月几日,很少自带七彩光环,所以尤需要一颗自娱自乐的心。
02
古人说,世上奇伟、瑰怪之景,常在人迹罕至处,所以,若非身强志坚者,难以窥之。
但其实,“探险”无需非得到深山老林、悬崖峭壁之上,弄得精疲力尽才行。要我说,无论城市乡野,那角角落落里,也常是别有一番意趣的。
我自小在浙西的一个乡村长大,对黄土垒成的房子、绵延的山、层叠的梯田、苍翠的竹子,以及油菜花暮春时饱满得几乎要胀开的颗粒,是司空见惯的,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更别提将之作为审美对象。
然而,长大离家后,所到的城市,要么一望无际看不到山,要么被高楼挡住了山,我才开始分外想念家乡的一切。
后来定居城市,再次踏上乡土时,竟有了一种“客居”的奇妙心理。我像是第一次来到这片山水,望着田野被夕阳的余晖涂抹上一层油画般温暖的色彩,怔怔发呆。
牛在不远处的田野里,悠悠地吃着草,我在田埂上,缓缓地散着步。走累了,便顺势蹲下来,扯断一根看麦草,拔掉中间的椭圆形小穗,放在嘴里吹一气,就能发出声调来。
也不知是谁最早发现了这个秘密,小孩儿生来就爱衔着一根看麦草,如鸟儿般欢快地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飞上飞下。那留下一串串儿的脚丫子里,很快就又会长出新的看麦草。
虽然农民们不喜野草抢了作物的养分,但田埂是随野草自由发挥的。长毛草、婆婆纳、地丁花、马兰头……纷纷扰扰地开,闹闹腾腾地长,不舍大自然余下半点留白。
乡村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特别早。才九点多钟,整个村子便渐渐陷入一片静谧中,像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再也抵挡不住瞌睡虫的阵阵来袭,上眼皮下眼皮眼看着就要粘在一处了。
我这个久居城市的人,对此,竟有些不习惯起来。每每总要走到村口去溜达一圈儿,才能入眠。
若是夏日,便能赶上青蛙们的大合唱,此起彼伏,相互应和,属于它们的夜,这才真正开始呢。偶尔的,不知是谁家的狗被惊动了,便狂吠一阵,紧跟着,邻家的也不甘示弱地较起劲来。
夜幕如黑布般包裹着这个乡村的一切,蛙叫、虫鸣、狗吠、鼾声……我喜欢如许深沉的夜,没有霓虹,没有车喧,唯有满天星斗,以及夜空下看星星的人。
唯有在此时,一颗漂泊不定的心才真正安定下来……
“山远始为容”,是确确实实的。就像我离开了故土,远隔千山万水,才开始一点点读懂家乡的美一样。
如观一幅画,彼此保持恰当的距离,以旁观者的眼光看待,才能使“云烟飞动之趣入我眼,落花啼鸟之情动我心”。
03
相比乡野,我原先觉得城市是与大自然完全阻隔的。直到有段时间,我常沿着小区临河的绿化带散步,又在阅读有关植物的书籍,才发觉原是自己没有“看见”罢了。
以往,该有多少细节从我眼前匆匆略过,而我却熟视无睹而没有将之聚焦定格呢?
我想,发现美其实也是一种需要意识参与的心理活动。
曾在汪曾祺的书中,读到紫薇花又叫怕痒痒树,“爪其本则枝叶俱动”。在紫薇树脱落外皮的裸露处,挠其“嫩肤”,便会像人怕痒似的花枝乱颤。
这个简直太有趣了,我决心逢着机会便要试一试。紫薇花是城市里常见的行道树,或作园区里的观赏树,随处可见,根本不用费心找。
我冒着被人看作傻子的风险,凑近前,伸出手指挠了一挠。嘿!那花枝还真上下颤动了,只不知是被我挠的,还是被风撩拨的。(笑)
还有那木芙蓉,据说会随一天的光照及温度,由白转红,煞是神奇。于是,再次遇到这花时,我便远近高低看了个遍。
一棵木芙蓉,因各花的开放时间不同,或纯白,或红白相间,或全红,宛若不同年龄的女子聚集一处。从少女的青涩懵懂,到红晕染上脸颊,渐趋熟女的妩媚动人,无形的时间变得有迹可循。
细看,那红白兼有的花,红与白之间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倒像某个画家无意间滴落的红墨水,随意渲染了一番,深浅不一,直接摘了置于画中也不显得突兀。
翻开角落里的层层细褶,似乎总能发现一个未曾察觉的世界。但在那之前,得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哪怕只是从书中抓到一点让自己感兴趣的枝叶,也可以就此顺藤摸瓜,发掘更多有趣真实的细节。
如此,一个人出门瞎逛,便不再是一件平淡无奇,甚至是饶有趣味的事情了。
你带着心中的好奇与疑惑去寻花问草,为现实果如书中所说而欣喜,更为发现书中之未见所雀跃,可不就是有滋有味的“探险”么?
04
话说回来,我养成这种独自一人瞎晃荡的习惯,起初并不是为了发现所谓的美,多是无可奈何的。
上大学那会儿,室友多窝在寝室里看小说或是刷剧,连去对面食堂打饭都懒得抬脚,饿了就泡面,头发油了便套上个发箍,我也就不奢望拖上她们中的谁,去贯穿学校而过的风泽江边吹冷风了。
读了研,去了广州,大伙儿忙着研究各自的课题,泡图书馆,蹲实验室,分析研究数据。
我这个从中文转到心理学的伪研究生,也只能自已一人在伞般撑开的榕树下、满地紫荆花瓣的草地边,排遣那被满脑科学研究挤压的文艺情怀了。
于是,这些年,开心时瞎逛,困惑时瞎逛,难过时也瞎逛,竟习以为常,不逛便浑身难受。
曾经辞职在家时,也怀疑自己是否会走入了心灵的僻径?远离常规坐标系久了,是不是会变傻?也时常感到孤独,像是一个人走在时间的荒野中,茫然四顾,不知道将要行至何处。
可心中总有几分挥之不去的隐士情结,想着既然不能退避乡野,至少要为自已于纷繁人事中僻一处净土,才好安顿心灵。
与友人结伴而行,自是另一种乐趣,但能一同瞎逛的朋友却不多。更何况,彼此再怎么琴瑟和谐,总还要放一部分心思在对方身上。或听听她最近的烦恼忧愁,或想着如何安慰开导她,总之,你是无法全神贯注与自已、与身边的花草树木在一起的。
其实,交流的对象又何限于人呢?大自然中的万物皆可倾心相待。我想,自己能理解甚至体会梭罗所说的——
“我猛地意识到,与大自然默默地一来二往,没承望会如此甜美、如此友好,在每一滴淅沥的雨声中,在我屋子周围每一个声音和每一个景点中,都有一种无穷无尽和难以表述的友情,有如一种支援我的气氛,使我原想与人毗邻而居一说已经一无可取……”
夏目簌石在《草枕》中感叹这世间难以安居,便想要搬到容易居住的地方,然而,当领悟到无论搬去何处都不易生存时,便产生了诗词,出现了绘画。
我想,虽不能常常行旅在外,结草为枕,但若有心,便总能找到一处非人情的天地里逍遥片刻。
桃花源、瓦尔登湖,是处处都有的,不止诗书里,不止画卷中,也不止乡野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