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开九幽火

    许多人到现在好像都还记得那个人。只要太阳还在,好像他就还在一样。——题记

  陈灿自记事起就知道自己与其他孩子不同。因为他看见过人的心。“扑通扑通”像一支将绽未绽的花骨朵,有血汩汩流动着,难看极了。

  他第一次看见的就是村长陈海的心,没反应过来就直接晕了过去。这就导致村长陈海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奇怪的是,五岁以后他反倒再没见过别人的心了。

  陈灿一直也知道,不喜欢他的人不仅是陈海,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忍受得了一个已经十二岁的大孩子却仅有六七岁孩童的身高和满身刺鼻的火药味。

  没关系,他有爹爹娘亲呢。爹爹总会把他抛得高高的,娘亲也总会把他洗得白白的香香的。陈灿一直想,若是能这样和爹爹娘亲安然地过一辈子其实也很好。清澈的大眼弯得像院子里月仙花的枝蔓,缠缠的。

  天上的日头越来越短了。陈灿听着陈父第三次在家里抱怨。

        陈灿摩挲着小小的遮住头发的学童帽,向院外走去。昏暗的天空下,陈父的叹息声重重地打在陈灿的心上。本来要用来给娘亲染指甲,陈灿思忖着,颤抖着手摘了一把水红水红的月仙花,慌张揉了揉就胡乱抹在鬓角脸颊,又摘了几大朵匆匆往回赶。未至家门便听到陈母的声音“……这日头短些哪里不正常了。你还能多陪陪我和灿儿呢……”看见陈灿,温温柔柔地笑,嗔道:“灿儿这般不小心都成小花猫了,又要几天才褪下去呢。”陈灿颤栗着缩进陈母怀里,像只瘦弱的汲取温暖的小兽。“这才九月的天,灿儿怎么冷得这样厉害?”也不知为何,他一闭上眼便是满天咆哮的烈焰,舔上陈家村,舔到爹爹娘亲的脸上……他猛睁开眼,闪过红芒,眼前屋里的昏暗,让他不禁又是层层叠叠的冷意。

  几十年前,老巫祝陈鱼的话不知怎么竟又在村子里疯传开了。“天上的太阳越来越短,那个赤发血瞳的妖物只怕又要降世了……”众人挤在说书人身边,“可不是嘛,巫祝大人早就做过预言了,大期一过,陈家村只怕……”

  几条街外,陈母好笑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嗔道:“灿儿真是长大了,娘亲连进水房拿个洗衣盆都不行了。”对着镜子戴好学童帽,陈灿才悄悄溜了出来,落荒而逃,耳根子红得像那轮小小的太阳。

  到小坡前见没人跟来,这才颤抖着张开手,脸色瞬间苍白如灰,几缕血红的发丝闪着妖艳的光泽。他捂着愈加颤抖的心口,将那几缕发挖了个浅坑埋起。向西望见一轮圆日融融叫他心头发软。巳时升起的太阳,刚未时过半便要落了。陈灿眼里慌乱更甚,仓皇向家奔去。

  远处黑影的瞳孔却骤然一缩。

  那几根发却又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太阳又落了。

  陈灿艰难地睁开眼,只觉得肩膀手腕疼得厉害。外面是围拢着他的稻草干柴,再往外是村民们举着的雄雄的火把和震耳欲聋的嘶吼。

  陈灿茫然地看着,明明中午去摘月仙花要给娘亲染指甲的,看到了第一次冲他笑得那么温柔的村长叔,村长叔还给他喝了婶子泡的茶叶呢……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呢。

  他猛然感觉头上的学童帽竟没了踪影,妖艳的红发在空中无力地垂着。“不!长红色头发不是我的错……放开我好不好……灿儿疼……”只有嘶哑的叫喊回应他。人们狂热恐惧的眼睛照在陈灿凉凉的心底。他疯了一样挣扎着想要遮挡却被捆得牢牢的,肩胛隐约有血色渗出。

  透过无数涨得通红的脸,他睁着那双湿漉漉的眼像只孱弱的小兽望着陈父陈母,泪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娘亲,灿、灿儿好疼……”陈母立刻捂住了嘴,紧紧攥着陈父的衣襟,破碎的呜咽声从指尖溢出,眼泪扑簌簌地掉个不停。陈父的手摆在衣袖里,狠狠攥着,抿着唇,眼里有不忍。“娘亲,灿儿不会调皮了。灿儿每天都吃得多多的长得高高的,洗得香香的白白的……像二丫胖虎那些正常的孩子一样……你们别、别不要灿儿呀……娘亲……”破碎的声音在呐喊声里显得更加细弱哀伤,陈母扑到陈海面前:“村长,你行行好,放了灿儿吧,我求求你了……他、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啊……”哭着便抱住了陈海的腿。

  “你知道他是谁吗!这是妖物!不是你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傻瓜儿子!陈鱼巫祝很久以前就预言过了,只有他死了,我们陈家村才有光明和未来!天上的太阳只是个副种。知道什么是副种吗!无知蠢妇!”说着便一脚踢开陈母,陈母倒在台阶上,额间有血丝晕染,“……太阳会消失的……”他的声音里隐约带着哭腔,“我不能让陈家村毁在我手里……陈家村会毁了的……”他看着陈母的眼里一点点失了光彩,眼里有不忍,转而看向目光呆滞的陈灿,眼里却又染上疯狂,“真正的火种就是那妖物的心!”他的话如同平地惊雷一样,在人群中炸响。

  陈灿不哭也不说话了,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看着他们不停颤抖的汩汩的心脏,目光苍凉。最后只颤巍巍地看着陈母,额间的血染过她的发,也变得血红。和他一样。

  陈灿笑了,眼泪却不停,心间像有烈火灼烧,稚嫩嘶哑的吼声从喉咙溢出,心间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了,他嘴角咧开,一双血红的眸子衬着额间发亮的血色火焰纹路,一头乱发无风自舞。

  轻轻邪笑着挑开绳子,仰天一声长啸:“吾,朱雀之神,归矣!你陈鱼老鬼又能压得了本尊几时!哈哈哈哈!”转眸看向众人,目光森寒,一只手一点点收紧,手里握着他们的心脏,“你们竟敢伤他!你们该死!”看着众人呼吸困难,面色青紫,朱雀越加猖狂地笑着,另一只手却捂着心口,他目睹了陈灿五岁以后的时光,众人的鄙夷不屑和陈灿的隐忍痛苦一幕幕又似重现。朱雀的心蓦然发疼。

  “灿儿,灿儿到爹爹这儿来。”陈父微笑着。

  陈灿猛一转头,血红的眸子也渐渐变得盈润黑亮,一碰就好像会落下泪来。手上一松,众人都大口大口喘着气。陈灿欣喜地扑到陈父怀里“灿儿好怕,我们回家好不好……回——”家。

  一声闷哼,陈灿骤然感觉心口凉凉的,无数的风窜进来。“爹爹……”颤音里带着不可置信与哀伤。他胸口的衣被血晕开。

  陈父哽咽着,将他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灿儿,爹爹不能这么自私……别怕,过一会儿就好了。别哭啊,爹爹马上就去陪你…………”陈父不住地擦着他嘴里溢出的血,将耳朵支在他唇边,泪却一点一点落下,在他的脸上开出了花。

  盈润的眸子渐渐又是一片充盈的血红,眼中弥散着漫漫的黑夜。“本尊死了,你们谁也别想活着!哈哈哈哈……”朱雀狰狞的笑刺破长空,手一挥,狂热的火凭空燃了起来,眼角却滑下一颗血泪。心很冷。他们要火种,他愿意给的啊。闭上眼,自嘲地笑这里怎么冷得像冰窖一样。

  一朵朵月仙花在陈灿湿润的眼里化为灰烬,像无数次闭眼时那样,舔上陈家村,舔上无数人的脸。无数屋子在火焰咆哮声中倒下,人们的嘶哑哭喊,漫天的黑暗冷寂,以及他们亮如星辰的渴望光明渴望生存的眼睛,一点一点映在陈灿心里。

  陈灿捂着凉凉的心口,无声地咧开嘴却落了泪。不能安然地过一生,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陈灿又想起自己在陈父耳边的话。

  “爹爹,孩儿不孝……再与娘亲要个弟弟吧。别再像灿儿这样……也权当,没我这个孩子吧……”

  不记得这样难捱的痛苦,也挺好的。

  “听说那场天火被身负重伤的朱雀大人尽数吸走了。大人变成一颗大火球闪电一般噼里啪啦就上了天……”“朱雀大人真是活菩萨啊……”说书摊前依旧热闹。

  陈家村的人望着天上的太阳,尽是微笑。

  不知怎的,陈海老是心底发软。众人也是。

  老是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孩子,戴着小小的学童帽,露出软软的笑容,站在月仙花丛边笑问“婶子们要染花指甲吗……”好像是很久的事了。

  一个大着肚子温温柔柔的妇人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一手抚着肚子,一手弯起,奇怪地看着流光溢彩的指甲,这是谁给她染的呢。

  “璨儿,等你出生了,娘亲一定每天都把你洗得白白的香香的……”

  温温柔柔的,就像十三年前一样。

  什么都没有改变,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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