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选自番茄签约小说《葬礼与呼吸》
白日的喧嚣与恐惧,如同退潮般,终于被深沉的夜色彻底吞没。
游鹤乡场沉入了酣眠,万籁俱寂,只有不知名的秋虫在墙根下,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如同梦呓般的唧鸣。
月光不算明朗,像一层稀薄的、清冷的牛奶,透过木格窗棂,悄无声息地流淌进来,在卧房坑洼不平的土地面上,涂抹出几块模糊的、青灰色的光斑。
周萍静静地躺着,身下的土炕还残留着白日晒过的、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却无法驱散她心底漫溢的寒意。
她毫无睡意,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周哥那带着烟臭的威胁、那黏腻冰冷的越界触碰、对街手下戏谑而监视的目光、以及乡邻们那令人心寒的沉默与回避,此时如同无数破碎而尖锐的琉璃碎片,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切割,让她身心俱疲,却又异常清醒。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侧过身,目光落在枕边人那张沉浸在睡梦中的脸上。
娟儿父亲睡得很沉,发出均匀而悠长的呼吸声。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老和深刻。
花白的短发茬像枯寂的秋草,无力地贴在额际。
而最刺痛周萍眼睛的,是他那即使在沉睡中也未能完全舒展的眉头。
“咳……”
他忽然在梦中极轻地咳了一声,喉结滚动,含糊地咕哝了句什么,像是梦呓。
两道浓密而花白的眉毛,在鼻梁上方紧紧地蹙着,形成一道深深的竖纹,像用刻刀凿出的沟壑。
那纹路里,似乎填满了白日里田间的辛劳,对收成的担忧,以及对这间店铺、对这个家无声的操持。
“嗯……几点了?”
娟儿父亲似乎被自己的咳声扰到,眼皮动了动,并未全醒,只是含糊地问,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与沙哑。
他的眼皮松弛地覆盖着眼球,眼窝深陷,下方是两团浓重的、青黑色的阴影,那是长年累月缺乏安眠留下的印记。
“还早,睡吧。”
周萍压低声音,几乎是气音,生怕惊扰了他这片刻的安宁。
她伸手,极轻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的嘴唇微微张着,嘴角习惯性地向下耷拉着,即使在梦中,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疲惫。
周萍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的痛楚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
她看着他,这个比自己大了十二岁的男人,这个沉默得像山、却也脆弱得如同秋叶的男人。
‘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在心里无声地说,带着一种混合着庆幸与更深的忧虑的复杂情绪。
‘他若知道了,以他那执拗的性子,定然会去找周哥拼命……’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惧,比白天面对周哥时更甚。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他佝偻着背,握紧那双布满老茧的拳头,沉默地站在周哥那伙人高马大的混混面前,像一只试图用犄角抵挡车轮的老山羊。
那结局,不言而喻。
她失去的,将不仅仅是安宁,很可能,是这个她用半生漂泊才换来的、可以相互依偎的脊梁。
月光悄然移动,照亮了他放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
那只手,粗大,指节变形,掌心和指腹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黄褐色的老茧,像套着一副粗糙的革制手套。
指甲缝里,还嵌着些许白日里劳作未能洗净的泥土。
就是这双手,曾经笨拙地为她擀过面条,煎过鸡蛋;
记得他第一次笨手笨脚煎蛋,蛋壳掉进锅里,他挠着头,憨憨地笑:“萍,你看这……弄不好。”
就是这双手,在她病中颤抖着紧紧握住她,给予她唯一的支撑;
那时他守在炕边,一遍遍说:“萍,你得挺住,娟儿不能没娘,我……我也不能没你。”
也是这双手,日复一日,在那几亩薄田和这间店铺之间,默默耕耘,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中重新拼凑起来的家。
她的目光顺着他手臂的线条,滑向他那即使在棉被覆盖下也依然显得瘦削单薄的肩膀。
他似乎感觉到了注视,或者说,是多年形成的警觉让他即使在睡梦中也留着一根弦连着这个家。
他又动了动,这次是微微侧身,面向她,眼睛依旧闭着,却含糊地问:“萍……你咋还没睡?是哪儿不舒坦?”
他的声音比刚才清醒了些,带着真切的担忧。
这肩膀,扛过太多的风雨了。
前妻早逝的悲痛,独自抚养幼女的艰辛,与她结合初期那尴尬而沉默的磨合,还有这些年生活从未停止过的、细碎而沉重的磋磨……
他已经不堪重负了。
那微微佝偻的脊背,就是证明。
“没,没事,”周萍赶紧应道,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就是……起来喝口水。你快睡,明早还得下地呢。”
“嗯……你也早点歇着,别熬着了。”
他嘟囔着,呼吸又渐渐变得沉长,但那只放在被子外的手,却无意识地朝她这边挪动了一点距离。
周萍想起三年前自己病重的那段日子,他也是这样守在她身边,夜里几乎不敢合眼,那双此刻紧闭的眼睛里,布满了惊慌的血丝。
他当时说的那句“别怕,有我呢。”是她熬过那段晦暗时光的唯一光亮。
而现在,风雨再次来袭,甚至更加险恶,她却不能将实情告诉他。
她不能让他再去直面那些明枪暗箭,不能让他那已然布满裂痕的生命之舟,再承受可能倾覆的惊涛骇浪。
‘这难处……这次,得我自己扛过去。’
一个清晰而沉重的决定,在她心中缓缓成形。
这决定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在空中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落在了他紧蹙的眉心上。
她想用自己的温度,熨平那道承载了太多苦难和忧虑的沟壑。
“唔……”
娟儿父亲似乎被这轻微的触碰惊扰,在梦中含糊地哼了一声,头微微偏开。
他的皮肤粗糙而干燥,带着睡眠中的温热。
在她的触碰下,娟儿父亲似乎在梦中有所察觉,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模糊的咕哝,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醒来。
周萍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直到他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她才极小声道:“没事了,睡吧……”
周萍迅速收回手,像是做了一件亏心事,心跳骤然加速。
她不敢再碰他,只是更近地、更贪婪地凝望着他的睡颜,仿佛要将这张质朴而沧桑的脸,每一道皱纹,每一根白发,都深深地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夜色更浓了,月光也似乎更加清冷。
窗外的虫鸣不知何时也已停歇,世界陷入了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
在这片寂静里,周萍能清晰地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和自己那如同擂鼓般无法平息的心跳。
一边是令人心安的沉睡,一边是清醒的、冰冷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娟儿父亲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在沉沉的睡意中嘟囔着,句子破碎不清。
“……筐……明日记得修……”
周萍知道,天总会亮的。
天亮之后,那无形的压力,那窥伺的眼睛,那肮脏的威胁,都会再次降临。
但在此刻,在这深夜的凝望里,在她决定独自承担一切的决心里,一种奇异的力量,正从那巨大的恐惧和深沉的爱意中,慢慢滋生出来。
她轻轻拉了一下被子,为他掖好被角,指尖拂过他粗糙的衣领,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有我呢,你放心。”
然后重新平躺下来,睁大眼睛,望着被月光染成青灰色的屋顶横梁,等待着未知的、却注定不会平静的黎明。
保护他,保护这个家,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星火,支撑着周萍,抵御着那漫无边际的、冰冷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