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心事(三)

                           三


月夜下,小明终于还是想到了小月。

对啊,天上那么大的月亮,他怎么可能不会想起小月。然而又不对,他有很多很多年没见过她了,不是早该忘了么,又怎么可能想到她。反正总而言之,在这个明月当空的晴朗夜里,小明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小月。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从小桔灯开始,他清晰地记得小月原来的长相:有笑着的,映着桔红色的光;哭着的,背对着一条大狼狗;还有她敲他头的样子……他想起炒螃蟹、炸猫鱼,山上的松针松球松子,老井里冰凉的水……想起他们一起办家家酒度过的那些日子,想起野地瓜,想起小土偶。然后想起她的秀发,老皂角树,还有他藏在那里的“秘密”。

小明说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小月,这是谎话,至少不完全是实话。他读小学的时候去外婆家过暑假,他就见过小月。那次是偷看的,远远地。因为那离他们最后一次一起玩耍,已经过了几年,他们都长成大孩子了。在那个年代,年纪如他们的大孩子,有他们自己的禁忌,比如男生不跟女生玩。然后第二次是读初中的时候,在节日的集市上。小月和她姐姐逛着街,离他有些远。他亟不可待地要奔向她,可惜人太多,三两下就被人群冲散了。小明只是远远看见她,她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头秀发绑着红色的绸带——该有齐肩那么长了吧。最后一次是上研究生的时候,他去北京旅行,顺便找大学同学叙旧。那个同学也在读研究生,和小月同校,不同专业。小明在等他同学的时候,隔着一个湖,看到了对岸的小月。当时小月拉着一个北方男人的手,几乎吊在他身上。从外表看,这个男人是成熟可靠的。小月身上也散发出成熟女人的幸福气场,那么远小明也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们一起上了一辆车,那车不便宜。小明不记得自己当时脸都白了,好像心都死了。后来他就把这些记忆全都忘了,他是故意忘了的——现在却统统都想了起来。

这些都是小明内心深处的不为人知的隐秘。小明把它们藏了起来,好好地妥妥地——就是经年以后某天某刻突然想起来,就像今晚,也要重新藏起来。

他此刻正站在“皇坟山”下,把内心爆发的情绪和记忆的惊涛都轻轻地抚平了,似乎一如既往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回到他了古井无波的麻木状态。然后,他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往镇上走,去看看那座新修的仿古廊桥。

原来去外婆家,是要坐渡船的。船夫把四五米长的船停靠在岸边,等过河的人都上得差不多了,就拔起梢杆,向河对面撑过去。有时候也用一根栓在河两岸的三根手指粗的绳。这需要两个船夫,一个坐在船尾掌舵,一个船夫站在船头两手交替,像在跟流水拔河一样用力拉绳。两人轮换着岗位,把来往的行人运送到对岸。没有集市的时候,过河的人少。船夫就点了旱烟,躺在船上晒太阳或者哼小曲儿。河对岸有人要过河,就大声吆喝几声,船夫就会慢悠悠地把船撑过来。外婆常常一手牵着小明,一手提着装黄角兰的细竹编制的精致花蓝,坐渡船到集市上去卖兰花。从集市回去的时候,外婆总给小明买一块发糕。小明时不时地会想念这条渡船。

后来修了钢板铁索的吊桥,渡船就被淘汰了。行人过河都走吊桥,那吊桥只能容两辆摩托车或者三个成人并排通过,但确确实实地给给住在河两岸的人带来了极大的方便。行人过河都走吊桥,走上去上下左右的摇晃——这有些危险。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古镇延续的传统,一直以来都会有庙会,舞龙舞狮,各种游行。每到这种时候,吊桥上就挤满了人。若是端午,河上赛龙舟,或是春节镇里烟火表演,吊桥上是最好的观看地点,人都往上挤,直挤得寸步难行。还有些人胆大包天,混在人群里不担心有谁发现,就一股劲地晃。这时候的吊桥晃起来真的会把胆小的人吓哭的。听见有人吓哭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肇事分子就更来劲。好在终究没有出过事故。但是,政府对此早就耿耿于怀了。

按照古镇风景区的规划,政府找人设计了一座仿古廊桥,加班加点修好,再连夜拆了吊桥的钢板。最后拆了铁索,炸了桥墩。不管怎么样,仿古廊桥就这样修了起来。虽是仿古,也是“古色古香”的。小明还没去过,他有几年没回这里了。

他想去看看,也顺便看看政府打造的夜景。所以继续沿着河堤向镇上去。

沿着河堤,拐个弯,小明就远远看见远处的霓虹彩光勾勒出的古镇映像。古城依山丘而建,都是一两层的川西民居,却有一定的高度差,参差起落。飞檐斗拱的庙宇在高处,河边的吊脚木楼在低处,中间是错落的民居。如今有灯光描出了轮廓,也有几分精雕细琢的艺术感。与小明记忆里的白日古镇相比,少了几分历史的风味,却另有一番精美绝伦。一座廊桥姿态矫健地跨过锦江,它倒影出现在河面上,像合十的双手。而古镇像一颗熟睡的头,正静静地靠在上面。还有一轮皓月在河的对岸,月光照出河洲上古榕树的高大身影,还有远处连绵的山。一条锦江分开,一座廊桥连接的两岸,一边灯火恢宏,一边月色清冷——有人工雕琢的精致,也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如此强烈对比的一副“江岸山城月夜图”,哪里能轻易见到。小明看着这美景,惊喜地掏出手机来拍照。拍了好多张才继续往前走。

“江岸山城月夜图”里的古寺和古榕是这古镇的特色。在水上讨饭吃的人,常年漂泊在外,孤独无依。而且水性无常,波浪里藏着暗流。水道复杂处,也隐着暗礁。他们更需要一些精神的上的慰藉和诉求,所以古镇上光寺庙就有三座。三座寺庙都集中在一条古街上,刚好在街头、街中和街尾各一座。行船押货的旅客,在码头靠了岸,到庙里上一炷香,祈求一帆风顺,生意兴隆。然后再去寻相熟的旅店酒肆,三两杯温酒,一两条河鱼,饱餐一顿。在波浪击岸的潮声中沉沉睡去,第二天还要扬帆续航。古榕的来历更大。传言蜀汉时,诸葛亮南征,曾派重兵把守于古镇,结果战败。为了延延续蜀国的国运,他观察此地风水,亲手在分水的河洲之上种了一棵榕树,以镇压蜀国龙脉。从诸葛手植,古榕在河洲上镇守的千多年。尽管蜀国已灭亡多时,它也自静默地守着江流,与千年码头和古镇隔江相望,也不知看见了多少人事的变迁。而如今,这榕树要至少三四个成人才能抱住,树冠更是繁茂异常,成了古镇的标志性存在之一。

小明继续走,终于走到的古镇外。走出“黑暗”重见光明的小明,还有些不适应镇上强烈的灯光。他在古镇大门外坐下来歇脚。

从大门向里看,游客三三两两地在街上游荡,街边店铺不疾不徐地做着生意。有些情侣在拍照,有些大爷大妈在和小店老板讨价还价。夜晚的古镇也如此生动,被人间的繁华之气笼罩。这与小明刚刚从远处看到的古镇映像不同。远景中的古镇是安静祥和的,在月光下更是诗性写意的,是感性超然的。而此刻到近处再看,古镇却又是写实的,尽显了世俗。除此之外,还有动静之别。近处的古镇的可爱之处,就在于它的生动和活泼,让人油然而生亲近感。当然,这是对于外人而言。

而在小明这样的本地人看来,满眼都是陌生和疏离感。此时呈现在眼前的古镇风貌与小明记忆中的古镇已经是天差地别了。比如眼前这道门——风景区入口——原来是没有的。原来这里是山坡,要翻过山坡到山的另一边,向着水码头的方向,才是最初的古镇所在。所以这一段是新建的,仿古而已,就像廊桥。小明也是开明的人,并不固执于对既往的固守。新造的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不坏了风格,乱了布局。硬生生地将古镇发展的脚步停下来,才扼杀了它的生命力。在水路推出历史以后,这个地理位置特殊,因水而兴,依码头而建的水乡古镇也逐渐老去。旅游业的发展,给古镇带来了另一种生机。现在的古镇就像经历了一次重生。

重生的古镇出现在小明面前,它的热闹和人气让小明感觉到一丝新意和惊喜。他站起来,往景区里走。

原来的山坡只有呼啸而过的各种车和飞扬而其的黄色尘土。现在这坡被安置的从别处移来的古董木门、木雕石刻,还摆放了花花草草。走在这些造型的旁边,就好像路过了一些乡间的民居。小明心情也愉快了起来。

过了这段山坡,才是老牌坊。老牌坊原来就有,是旧物。他们又在旧物前添了新景——一个下沉广场。没有什么新意,还有些做作。过了老牌坊,是正街。正街也算是旧物,却也被在他们在街中间挖了小河,建了小桥,置了水车。大概是想打造“小桥流水人家”这样的意境。小明只是觉得五颜六色的灯光下看得眼花缭乱。

小明混在游人里,慢慢地踱着步子,偶尔侧目看看街边卖旅游商品的店铺。原来不是这样的呢,比如这家卖熊猫玩偶的,原来卖肥肠粉。用本地的上好青豆磨成粉,和成团,再放到特制的瓢里。那瓢底部有许多孔。师傅一手执瓢,一手握拳,用力拍瓢里的粉团,“啪啪啪”,粉就从孔里下落,像春蚕吐丝一样,一根根落进滚烫的高汤里。不一会儿捞起来,滑嫩爽口的上好粉丝就准备好了。吃得时候,再放进高汤里烫一烫,加几种佐料,放几块肥肠,原汁原味,是上佳的美味。以前,这家肥肠粉是小明上街来必定要吃的。可惜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吃到了。

正街尽头是座拱桥。拱桥是新修的,为了配合它边上新挖的水潭。水潭边,有几家新开的酒吧。酒吧里也有人驻唱,唱的是丽江阳朔那边流传过来的民谣。小明心中暗笑:“我就知道会这样。”商业化有商业化的弊端。

翻过拱桥才是老街。老街临着码头。正因为还有码头和老街的存在,在镇里新造了那么多仿古玩意儿后,仍能称之为古镇。老街上有三座寺庙,老街下有一排典型川西风格的吊脚楼,再算上参天的古榕树——这才是古镇的精髓之所在。但是这里反而游客最少,小明觉得很奇怪。

小明是去看廊桥的。他对桥有特别的感情,尤其是大桥,比如跨域了天堑的长江大桥。他认为桥意味着联系,把原本分离相隔的人联系到一起,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他从老街绕到廊桥上。

两层的廊桥在近处看,也算大气。当然比不上长江大桥,但是和记忆中的钢板铁锁的吊桥相比,确实是庞然大物了。混凝土浇筑的基座,上面有石阶石栏,雕着精美的纹路和石兽。石阶上依层次盖了木楼椽檐,最中间有两层。木楼上,琉璃瓦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楼檐檐角高高翘起,挂着铜铃。夜晚的河风吹过,响出几声脆响,还没来得及传出去,就被桥上和镇上的游客的喧嚣给冲散了。

小明到了廊桥中间,向远处望去。他的视线好像越过了繁华古镇和千年码头,穿过古榕参天了树冠,看到了左岸的群山。那群山在月光下,轮廓清晰,沿着河流方向连绵而去。在群山中的某座山上,在面向锦江的方向,葬着他亲爱的外婆。在那座山下,有一片茂密的楠竹林。竹林里隐着一座要塌了的老房子,快没有人住了;还有一棵成了精的老皂角树,雷劈而不死。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蹲在老树的背面,轻轻抚摸着树皮脱落留下的一小块光滑表面,指尖在一颗心形图案上摩挲。图案里有两个字——“明”、“”月“。树皮经年愈合,已经盖住了小半颗心,也盖住了”月“字的一角。他拿出随身背包里的中性笔,在心形图案上又画了一颗心——一新一旧,心心相印——在里面写下了”2010“。

2010这一年,小明的研究生学业即将结束,他计划了一次去北京的旅行。他的计划很周全,可以顺便找大学同学叙旧,也顺便和一个人”重逢“。可是,当他从北京回来,就慢慢有了心事。尤其是像这样的月夜。

小明的视野开始模糊,他低头揉眼睛,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几个呼吸以后,他正打算看能不能把眼睛睁开,突然有人拽他的右手。

楠竹林里,小月终于下定决心跟那个叫做遂成的男人一刀两断。

她必须跟那个男人一刀两段。小月不想再去回忆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了,大概就是“男人有钱就变坏”、“男人一失足成千古恨”之类的老桥段。只不过当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她难以置信,惊慌失措。她回来看父母,也许还有逃离的动机。如今她终于想明白了。原本的犹豫踌躇和懦弱逃避都不见了——她要离开他。

她这次回到家乡,找回了原来的自己。重温了父母的亲情,从父母和过去重获了力量。坚韧、自信和独立那才是她的本色。她不需要委屈自己,依附于某个男人。对于她而言,唯一重要的,是感情。

遂成和她有感情吗?当然有。青春期萌发的恋爱,是甜蜜可人的。慢跑了十年,温水煮青蛙,爱情也大概也七七八八地沉淀成了亲情。爱情与亲情的复杂混合,就是婚姻家庭的感情基础。在他乡,两人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从这一点来看,她和遂成算是”老夫老妻“了。

遂成大学毕业开始创业,几年拼搏下来,一手创建了一家不小的生物科技公司。所以他“有钱”了,也“变坏”了。这几年开始,在小月眼中,遂成早就不是以前那个遂成。他完全膨胀了,再也不是那个在每个夜里,骑自行车送他回宿舍的温柔体贴学长。然而,他依然爱她,只不过换了一种小月不太能接受的方式——这一切原本还没有那么糟。遂成在一年前,第七次向她求婚,她答应了,心想着就此相依为命吧。今年,他们应该开心地筹备婚礼,了了这桩终身大事。直到她发现那件肮脏的事情以后,两人的关系才急转而下的。婚事也中止了。

小月回来看父母,父母当然高兴。然而,更值得他们高兴的是,可以在他们结婚前,见到未来的乘龙快婿。结果只回来小月一个人,他们心里开始打鼓。小月到家以后,半点也不讲自己的婚事,只说要接他们去北京。遂成的名字更是提都不能提,一提就冷一张脸,要么不说话,要么转移话题。他们真的开始担心了。这两天家里气氛不好,其实原因并不在小月与父亲的几句争执,却是在这个点上。

现在,父亲接到了遂成的电话。遂成说他要来看他们,要来接他们二老和小月回北京,结婚。他们才放宽了心,赶忙叫姐姐出来把小月叫回家。

小月从姐姐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气得失控了。她甚至摔了手机,还踩了一脚,疾步向回家的方向而去。

小月在“前庭”突然停了下来。她远远地听见父亲兴高采烈的笑声。

这两天,她几乎没有看见他笑过。因为她的原因,父亲一直处在严重的压抑与不安之中。此时,他的父亲笑得这么开心,她又如何舍得,冒然冲进去,再把他卷入自己跟遂成的破事之中?

小月坐到老井边上。她要在进去见父母之前,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还要想好如何处理掉这段关系,而不影响自己的父母。首先,那些肮脏的事情是不能告诉父母的。然后,最好不要让遂成见到他们。最后,需要跟遂成说清楚,好聚好散。至于怎么跟父母解释他们分手的事情,就不是她现在能考虑的了。遂成明天一早的飞机来找她,她必须先解决和遂成的事情。

小月想好了这一切,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在她放开遂成的时候,愤怒、怨恨也放开了她。

这时候,姐姐追了上来。她不熟悉这条小路,又多年没走过夜路。而且还要帮小月找不知摔到哪里的手机盖。这好一会儿才追上来。

小月看见姐姐,直接拉着她走进门去。小月表情如常,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父亲赶紧拉住她的手,对她说:”小月,你明天一早就去机场接遂成!不准再闹脾气!听见没有?“父亲语气严厉,不容反驳。小月也回答得干脆:“好。”

这把姐姐弄得云里雾里。但她也是有心思的人,没弄清楚是怎么一种状况下,也不会冒然在父母面前质问妹妹。她只是在心里深深地为小月担忧。

“好好,好!哎呀,总算……”父亲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本想说继续“总算放心了”的。却被边上的母亲悄悄拍了下,才反应过来,把话止住。

母亲的小动作,小月看在眼里。父母都是善良的,对她总是细心照顾,也照顾她所有的感受。

小月对父母的愧疚感又出现了。她觉得自己欠他们太多了。她问自己:“为什么我固执地要让他们去北京?是我离开遂成后,自己孤独无依,需要父母的陪伴吗?如果是这样,我岂不是太自私。如果我留下来呢?一切会不会就不同了。”小月没能得到答案。

父亲心情大好,提议全家人饭后散步,去古镇上看夜景。没有人不同意。

于是父亲锁了门,一家六口人,侄子由姐夫抱着,沿小路往右走着。小路被高大茂盛的楠竹林包裹着,没有光亮。没有走惯这条路的人,即使有照明设备也走不快。父亲走在最后,提着电筒给前面的几人照路。几人缓慢的向小路的出口移动。只有小月,她步伐轻快,走在最前面,好像本来就有一盏小桔灯一直在前面给她指路一样。

姐姐试图去拉住小月,把心中的疑惑一股脑的问出来,不得到答案绝不罢休。但是她抓不住小月啊。这让她想起了小月小时候,总是在这条路上疯跑的模样。接踵而至的是小月摔手机的画面。她心里担忧着,”这疯疯癫癫的丫头,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定型!“姐姐抓不住小月,却一不小心几乎崴了脚,被丈夫拉回身边。她只好放弃,退回去挽着母亲的手,陪母亲聊天。

他们从竹林里走出来,上了大路,几乎都不约而同的“哇”出声来。天上好大一轮月亮,月光照在水泥路上,白晃晃的。几人并排在路上,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小侄子激动的从他爸爸怀里钻下地来,去追影子去了。姐夫赶紧跟上去。

“果然是个好日子呢!月圆人圆,真好!”连平常不怎么说话的母亲都感慨了一句。

大路上,人家户就多了起来。一家人一路往镇上走,一边跟路边的熟人打招呼。一路上遇到的人,看见这一家子,都会为多看两眼——一对金凤凰都飞回家来了!相熟的也会上来打招呼,问东问西。见他们走远了,还在背后悄悄地说:“了不得!了不得!看李驼背还真有福气,生了一双了不得的好女娃儿。”父亲好像多远都能听见,背都直了起来。

一处没有人家户的地方,父亲停了下来,招呼女儿女婿过来。那是一大片地,种着红色的辣椒,还有一些其他的蔬菜。月光下,只能看清红辣椒,红得发黑。“这些红椒、茄子,回来的时候,你们都摘一点,带回北京去。自家种的菜是不一样的。城里卖的那些菜都是农药。”父亲指着那些他日日打理,不知流了多少汗水才种出的蔬菜——他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对小月他们说道。

他们继续走,经过原来坐渡船的地方。老船夫坐在门前,抽着他的旱烟。小月猜,河边或许还停了他的渡船。当老船夫忆想起以前的时候,可以划了渡船再到河上走一遭。他们又经过原来吊桥。在河这岸的桥墩似乎因为离政府太远,没那么碍眼,所以没有被炸掉,残留在原地。月光下,身边只有孤独的影。

站在吊桥残留的桥墩这里,就可以看到对面的古镇了。姐妹十年没有回过家,古镇的变化他们一时没有适应,从灯光勾画的线条里寻找记忆中的古镇画面。还好,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码头还是那个码头。也能看到对岸的榕树、寺庙的飞檐斗拱,错落参差的民居。尤其是江边的吊脚楼,大体跟记忆也没什么不一样。除了灯光造就的华丽夜景,这是她们还从没有见到过的。原来土里土气的小镇,也能如此耀眼夺目。那画面就在眼前,才证实了早些时候父母在电话里告诉她们的古镇近况。

他们还要往上游走,要从廊桥进入古镇。他们打算去镇上买一些土特产带回北京送朋友。

小月一个人走在前面,她不想被姐姐抓住。她知道姐姐如果一直烦她,万一她又失控,说出那些她不愿意让父母知道的事情,岂不是坏了这难得的“好日子”。小侄子不肯抱,姐姐姐夫只好跟着他,在后面磨蹭。父母也跟着,高兴地看这自己的小外孙自己折腾。小月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把其他人甩在了后面。

小月最先来到廊桥边。她回头看,其他人早不见了踪影。她打算先到廊桥上吹吹风,再看看古镇的夜景。等其他人都到了,再一起去逛古镇。她踏上廊桥的石梯,一步步往上走。

河风轻轻吹过她的长发,间或抚起几缕,在她身边柔软地舞蹈。挂在廊桥檐上的铜铃,不时摇出一小段清脆悦耳的小调,随风飘进每一个有心人的耳朵里。

小月走到廊桥中间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他侧身站在桥边,装着运动装,带着耳机,好像在听着音乐。她觉得眼熟,想起另一个人来——一个自己一直有默默关注的人。于是,她静静地走上前去,刚好在他左边。小月见他正用手揉眼睛——那只手上还有个疤痕,好像是被什么咬到的。

“那疤痕!难道真的是他?”小月怀疑自己的眼睛,更不能相信自己的推测。她退了两步,到他的身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去拉他的右手。好奇心或者一种隐秘的期待,让小月做出了一个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动作。

小月去拉他的右手,恍惚间感觉又回到小的时候,面对那条大狼狗的时候,小明那小小的背影像一面永不倒塌牢不可破的墙,足以抵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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