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知的挫折
- 当爱人最终领悟我们,相比于其他人或甚而比我们自己,都更领悟我们混沌、尴尬和耻辱的那些部分时,爱便达至巅峰。另有人知晓我们、同情我们,并谅解已被洞悉的那个我们,这奠基了我们全身心的信任和给予。爱,是对于爱人洞察我们那混乱、焦虑的灵魂的感激之情。
- 遗憾的是,婚姻的魅力,一定程度上,归结于单身的枯乏无趣。这并非个人误见,整个社会也决意将单身状态描述成烦愁万分:一旦自由放纵的学子时代结束,陪伴与温情便再难寻觅;社交生活再不能避开为人夫妻者;再无人可电话联系和陪逛。于是,即便对方差强人意,我们也可能敞怀相迎。
- 所以拒绝某些候选对象,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有过错,而在于他们总无过错——貌似极度稳重、成熟、善解人意和可靠——在我们内心深处,如此毫无差池,令人感觉陌生、失真。我们追寻其他更令我们兴奋的人,并非因为笃信与其携手的人生会更和谐,而是潜意识里认定它的挫折模式为我们熟知,令我们安心。
愠怒与婴童
- 许多鸡毛蒜皮的家事,其实并不值得一提。只因过于在意对方吃麦片太响,或不舍得丢弃早已过期的杂志,我们可能立刻被视作白痴。严格要求洗碗机内的餐具按顺序摆放,或黄油用过该迅速摆回冰箱,便遭受羞辱,这也是家常便饭。当困扰我们的冲突缺少辉煌的魅力时,我们便随人摆布,任由对方视我们小气和怪异。我们可以挫败收场,但同时,又深刻怀疑这挫败令我们尊严全失,于是毫无信心将这挫败感淡定地展露给身边或狐疑或恼火的观众。
- 愠怒的核心,其实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混合体:强烈的愤怒,与同样强烈的、不愿言说愤怒所为何事的渴望。愠怒者迫切需要对方的理解,却又丝毫不帮助对方理解。正是对解释的需求,形成了侮辱的核心:如果对方尚需解释方可领悟,那么显然,他们不配得到解释。我们还需补充一句:这是愠怒者的特权,它代表他们足够尊重、信任我们,认为我们应该领会他们没有言说的伤害。这是爱情古怪的馈赠之一。
- 理想的状态在于,作为愠怒者特定的火力目标,我们应该持有最温柔的笑容。我们应该认可一个动人的悖论——愠怒者也许已是六英尺有余的职场之人,但真实情势却是全然相反:“在内心深处,我依然是个婴童,此刻我需要你变身高堂。我需要你准确地猜测出我痛苦的真实原因,就如我尚在襁褓、我对爱的概念初生成时那样。”
若将爱人的气恼视作婴童的耍小性子,这便是给于最大可能的善解人意。我们过于敏感地认为,被视作少不经事,乃是对方居高临下之态;我们却忘了,人们间或忽视我们的成人身份,只为与我们内在的那个失望、愤怒、口齿不清的幼童和谐相处并原谅他,也是我们最大的特权。
移情的不公平
- 当思维涉及移情时,我们便失去了对人或事做无罪推定的能力;我们焦虑满满地在过往的引导下,迅速做出最糟糕的结论。
不幸的是,若要承认混乱而令人困惑的过往在影响我们对当下事件的解读,这似乎令人羞愧、颜面尽失:难道伴侣与令人失望的父母、丈夫的短暂缺席与父亲的永久抛弃、待洗的衣物与内战之间的差异,我们都不明白?
爱情中最微妙而有必要的任务之一,便是情绪调控。为了承受移情的风险,便要将同情与理解优先于恼怒与评判考虑。伴侣们需要意识到,他们并不总是对方突发的焦虑和敌意的直接诱因——所以并不该总报之以怒火或伤自尊。狂怒与谴责可以让路于慈悲之怀。 - 我们并不必要为了和谐,而时刻保持通情达理;我们需要具备的是,偶尔有肚量承认,在某些方面,我们可能会有些不可理喻。
- 关于爱情,最荒谬、幼稚、可悲但也最常见的推定便是,缔结婚约之人,并非只是我们感情生活的中心,也是我们或好或坏的一切经历的责任人——这要求实在罕见,有失客观理性,而且极欠公平。爱情怪异而病态的特权便在此。
- 只有一人,可容我们展露自己的件件委屈,此人,可接纳我们不公正不完美的人生中积聚的所有怒火。当然,若怪罪于这个人,这着实荒谬绝伦。然而,我们会曲解爱的运作规则。正因为我们不能朝真凶咆哮,才对我们确信能最大限度承受指摘的人发怒。我们将怒火泼向身边最和善、最富同情心也最忠诚的人;他们最不可能对我们施以伤害,同时被无情咆哮时,也最可能不离不弃。
施予爱人的指责,并无特别的意义。我们不会将诸多不公平诉之与其他任何人。但是我们疯狂的控诉,却是亲密与信任的独特证明,是爱本该有的症状——它们借由自己的方式,让承诺得以变态地证明。陌生人让我们保持言辞明智、礼貌得体;同理,只有爱人,令我们全身心地笃信自己可以肆无忌惮、不可理喻。 - 我们对伴侣施之以如此需求,同时又待之以无理取闹,皆因我们相信,他们理解我们的隐私部分,他们能理解我们如此之多的灾难,他们也必将能设法修补我们人生的一切问题。我们以一种奇怪的虔敬,夸大着对方的能耐——这种虔敬,堪比孩童敬畏于父母的无所不能。
施教与受教
- 他们心生野心,着意要开发对方的潜能。他们可以适时看清对方缺失的重要品质,并且笃信只要直言相告,便能令它们生成;他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问题所在,以及解决方案。他们的婚姻悄无声息地承载着对彼此的改造计划。
- 在爱情的课堂,冷静恰好最是稀缺。这教学风险多多。“学生”不再只是过客,他或她是一生的承诺。失败了,便会赔上生活。这便难怪我们易于失控、行为笨拙、言语草率,对授业行为的正当性或崇高性缺失信心。
- 在古希腊人的哲学思想里,他们针对爱情与教学的关系,提出了一个传统但却有用的观点。在他们看来,爱情首先是一种对对方优点的钦佩感。爱情是一种迎面邂逅美德时的激动。
其次,爱的深化总会涉及施教的愿望,以及受教者因而变得更富美德的向往;少些愤怒或苛责,多些好奇心或勇气,真诚的爱人从来不满足于接受止步不前的彼此,否者这将是对恋爱的整个目的的懒惰而懦弱的背叛。我们自身永远都有可提升的空间,也有可教导他人的方面。 - 如今的时代更先进,对于希腊人理想的爱情观也更敏感,所以在想要指正对方缺点时,我们也许该明白,要少一些笨拙、害怕和侵略性;而在接受反馈时,则要少一些好斗和敏感,爱情中的教育理念便能因此消除一些不必要的怪异和消极的内涵。我们便能接受,双方的责任感会令这两项工具——施教与受教,也即提点对方过错与让自己接受批判——归根结底,忠实于爱情的真正目的。
孩子与爱的能力
- 通过孩子,我们认识到,爱是一种以最纯净的形式呈现的服务。这个词已是饱含负面的含义。一种个人主义的、自我满足的文化不能轻易地把满足感和他人的需求等同起来。我们习惯以爱回报他人的付出,回报他们娱乐、吸引或安慰我们的能力。然而婴儿却一无所能。稍微大一些的孩子有时候会极为受挫地评价说,婴儿们毫无价值。其实这正是他们的价值所在。他们教会我们不求回报地给予,只因为他们迫切需要帮助——而我们处于施助者的位置。我们被引入的这种爱,不是基于对强者的仰慕,而是对弱者的同情,这是每一个物种共有的脆弱,它曾为我们所有,并且最终将再次为我们所有。人们总是很容易过分强调自主性和独立性,这些无助的生物在此提醒我们,没有人能最终是纯粹的“自我奋斗”,我们活在债务累累的人际关系中。我们意识到,生活取决于——爱的能力。
我们也领悟到,服务他人并不丢脸——实际恰恰相反,因为它让我们摆脱于一种令人疲惫的责任感:不断迎合自己扭曲、贪得无厌的本性。我们认识到,生活不该只为自己而活,更值得我们为之而活的,是获得一个新生命后的那份安心与殊荣。 - 备受呵护的孩子,树立着富有挑战的先例。舐犊之爱就其本质而言,会掩藏起付出这份爱背后的努力。它不让爱的接受者体验到施予者的复杂性与悲伤——以及为了这份爱,父母牺牲了多少自己的兴趣、社交与职业。它以无限的慷慨,一度将这个小人儿置于宇宙的中心——给他或她以力量,以便于有一天他们可以接受现实世界的真实模样和令人无措的忧伤。
- 对现代人而言,婚姻生活的一切事物皆需彰显平等。
繁花之美与妥协
-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现了繁花之美。他还记得年少时对鲜花几乎怀有仇恨之心。人们居然应该从如此微小、如此易于飘零的事务中获得快乐,这似乎太过荒唐,这个世界必然有更宏大、更永久的事务值得寄托抱负。他自己就渴望荣耀与激情。寄情于花是放弃的危险象征。如今他开始领悟繁花的意义所在。爱花是谦逊的表现,是对失望的接纳。唯有遭遇过无可挽回的挫折,我们才能开始欣赏玫瑰的枝干或是报春花的花瓣。一旦我们意识到,宏大的梦想在一定程度上总存有妥协,我们便会对这些宁静完美和寂然欢喜的小事物产生感激之情。
- 校准悲伤以保证剂量平等,却并不容易;苦难是主观感受,双方都不免强势地一心认定,自己的状态实际更为潦倒——对此,伴侣似乎并不愿意认可,或予以弥补。唯有具备超人的智慧,我们才不会安抚对方说,自己的生活要更为艰辛。
结婚对象与宽容
- 选择结婚对象,只是关乎选择忍受何种痛苦,而不可自以为已觅得良方,可幸免于这爱情的固有规则。显然,我们的最终的宿命逃不开那个令人梦魇连连的固定角色:“错的人”。
然而,这不是灾难。开明的爱情悲观主义朴素地认为,一个人不可能满足另一个人的所有需求。我们应该寻求方法调整自己,尽量温柔、友好的面对与另一个不完美者共同生活的尴尬现实。如此,方可有一个“足够好”的婚姻。 - 当我们体验到被不同寻常的方式充分理解之际,便也是爱情滋生之时。恋人可捕捉我们的孤独;我们无需解释笑话的笑点;我们有着一致的喜恶;我们对于特别的性爱方式都兴致勃勃。
但这无法持久,当恋人的理解力合理地穷尽之时,我们不应责备他们疏忽懈怠。他们并非不幸失职。他们只是无法透彻地领会我们;我们亦同样如此。这不过是稀疏平常之事,没有人可以准确或完整地理解其他任何人。 - 若我们自视疯狂,这极大地违背了人的本能。对自身而言,我们如此正常、如此友善。格格不入的都是他人......然而,有能力适时卸下防御,感知和承认自己的疯狂之处,这是成熟的起点。如果没有定期深入地自我反思,便不会开启自我认识。
- 浪漫主义的婚姻观,强调“合适人选”的重要性,它意味着有人赞同我们的趣味和价值观。长远来看,这种人并不存在。我们太丰富多样,各具特性。没有哪一种一致会持久存在。最适合的伴侣并不需要方方面面的志趣都碰巧相投,而是应该充满智慧并且优雅地讨论品味的差异。
“合适人选”的真正标志,不是完美互补的抽象概念,而是忍受差异的能力。般配是爱情的成就,而不是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