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情人节
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关的感情,前者是情欲,后者是爱情
——米兰 昆德拉
世界的重轭是爱,在孤寂的重负下,在不快的压迫下 ——艾伦 金斯堡
网络是虚拟的,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正因为如此,许多人开始迷恋网络。网络提供给人们丰富的想象空间,在这个虚拟的“第四度空间”中,包涵了虚拟情感、虚拟权威、虚拟尊严以至虚拟生命。一张无形的互联网,罩住了现实中的许多人。于是就出现了存在于网络上的各色人等,这些网络角色,有的与现实吻合,有的则是背道而驰。
鼠属于前者,所以我愿意和他交往。他给我的第一封信是这样的:
百合:
你好!
你有一个很动听的名字,浪漫而清纯,想象中你是一个温柔美丽的江南女子,从和你的聊天中,又感觉你是一个活泼开朗的顽皮小女孩,你一定有一张圆圆的脸,一对好奇的大眼睛吧。
现在来说说我吧,我大学时学的是美术专业,毕业后曾经想做一个画家。但是这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成的,在那段想成为画家的日子里,我充分认识了人性的虚伪和复杂,感受到被人欺骗和出卖的种种滋味,我突然深切地痛恨起我所处的环境,我周围的一切,我竭力想逃避它,于是我选择了出国。我在中东呆了13个月,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简直可以用孤苦无依四个字来形容。我曾独自徘徊在波斯湾的海边,在落日的余辉之中黯然神伤,周围都是些陌生人,我永远处在一种陌生的氛围中,无法解脱。那一刻我深深地怀念起我在内蒙古的家,我的父母家人。这世界上唯一不变的是亲情,至少我还有这些,我还能珍惜多久?
于是我回国了,和出国同样的突然。然后我开始了新的生活,从内蒙到北京,开始了我人生中又一段打工生涯。我想直到现在,我的身心仍然在流浪,从前熟悉我的朋友,见到我都说:你成熟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成熟的代价是多么地昂贵,但这也许就是我人生的必经之路。
你可能从没有我这样的感受,你是个在温室中长大的女子,从没离开过你的亲人,也从没离开过故土,从来没有感受过被最信任的朋友欺骗是一种什么滋味吧,我很羡慕你,我喜欢上海这座城市,我喜欢温柔如水的江南女子。
网络是虚拟的,没有多少真实性可言,我不相信网络,但是它至少没有现实世界中的那种虚伪感,所以我仍然喜欢网络。
认识你真是太好了,你是我在网上认识的第一个江南女子,给我写信吧,好吗?我这个人尽管自己不喜欢写信,但是喜欢收到朋友的来信,你是学中文的,文笔一定很好。
信到此嘎然而止,署名为鼠。
他的第一封信就使我相信了他,相信他是一个历经沧桑的男人,但在网络世界中又是个浪漫依旧的男人。
我们第一次电话聊天后,他就说非常想见到我。后来我在信中写道:
你希望见到我的什么?是照片吗?你说过可以给我做什么动画的,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是个坦率的人,我喜欢有诚意的人,你会是这样的人吗?
有时候我认为这个世界虚伪的东西太多了,擅于玩弄的人太多了,所以我不敢轻易迈出信任这一步。
但更多的时候我知道,人生只是一个过程,一个人与人相遇的过程,你会在其中遇见许多人,有些人只是过客,走了就永不再来;有些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有些人永远留在你的生命里,不管岁月如何更替,未来将会怎样。
我不知道你会属于什么样的人,我们是相互的,是吗?
后来他发给我很多FLASH动画,还有他自己制作的动画,只是我的电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总是打不开他自己制作的动画,害得他重新发了好几次,还是不成功,无可奈何之下,他一连发了好几张贺卡和FLASH动画,以此“补偿我的损失”。其中一个动画为《网路情人》,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一只甲克虫和另一只甲克虫在网上相遇、相知,双方约定某天见面。约会那天,男甲克虫由于兴奋过度,在横穿马路时被急速而过的卡车撞倒在地。。。这是一个公式似的悲剧,没有任何新鲜感,但我还是被它感动了,因为在动画结束之后,有一段他写给我的话:我也是一只甲克虫,但我比他聪明,我更是一只不死鸟,有一天会飞到你的面前,做我的网络情人吧。哈哈!
男人有时候是孩子,需要女人的安慰和照顾,他的女人不在他身边,找我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男男女女混迹于各式各样的聊天室,都为着各种不同的目的,或者因为好奇;或者为了打发无聊时光;或者为了寻求某种心理的平衡。我当初上网聊天,这三者也许兼而有之。
“我们首先得成为朋友,然后才能成为情人。”我在后来的一次聊天中说。
“那当然。”他说,“我们现在还不是朋友吗?”
“什么是朋友?”我说。
他在电话那头呆住了,我想这句话可能触到了他的痛处,我赶紧说;“不过我相信你是朋友,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这么相信过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他有时候总是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好象是一个非常真实的林如天和我交谈着,我喜欢这种感觉,尽管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种幻觉。我不知道林如天会不会去聊天室,会不会把他真实的一面,在现实生活中不暴露给别人的那一面倾诉给他的网友,但我知道鼠是这样的人,而且他一直想让我知道在网络上,他比现实中要真实得多,要可爱的多。因为彼此不存在任何利害关系,所以可以尽情地宣泄。
这是2001年2月13日,情人节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电话中聊的话题,关于情人和朋友。
情人节的早晨,我丈夫打了一个越洋电话给我,他的船停泊在旧金山。“早安!亲爱的,我的小懒虫还没起床吗?”
“没有啊,我在等你叫我起床呢。”我睡意未消,含含糊糊地说。
“今天有约会吗?”
“不知道,想和你约会来着,你回来吗?”
“明明知道我不能回来还问!”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忽然觉得有点悲哀,我想要他回来,我想要他在我身边,我想要在这个早春寒冷的清晨,有一双温暖的手抱着我。
“你几时回来?”我又问道,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和被娇宠惯了的固执的嗲劲。
“想我了是吗?”我丈夫轻轻地说,他最受不了我的就是我的这股嗲劲,最爱我的也是这个,他总说上海的女人个个会发嗲,但每个人的语气和音调都不同,眼神和动作也不同,有些女人发嗲的样子实在做作的厉害,不分时间和地点,不分对象和场合,令人不敢恭维,我的这一特点却与众不同,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妙处,是他所心醉的那种。
“我要你回来。”我说。
“亲爱的,我想现在就回来呆在你身边,但这由不得我。”
他的话勾出了我的泪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脆弱。
“你以后别出海了好吗?我一个人很寂寞,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他听出了我的哽咽,焦急地说:“宝贝,别哭,我会尽快回来的,找个朋友一起聊天或者出去玩玩吧,跳舞也行啊,我没有不让你去跳舞,和黄克他们一起去玩吧。”
“可是现在我只想要你这个人啊。”
一个人可能总会有某种生理、心理的低谷期,比如我现在,在挂掉电话后,将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呜呜地哭,至于为什么而哭却说不清楚,也许真因为说不清楚才会哭。
这一天我没有去上班,我向我们年级助长请了假,说胃疼。然后我躺在床上,思绪沸腾。
中午12点,我的胃开始向我提出抗议,于是我爬起床准备找点吃的,我不能再置自己的胃于不顾。任何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对得起自己,珍惜自己,不管你是身体的疼痛还是心灵的疼痛,唯一了解这疼痛的,只有你自己。那是我在医院的十多天中所领悟到的。
冰箱里没有吃的东西,我穿戴整齐出门,找了一家离家较近的整洁明亮的餐馆。当我正津津有味嚼着猪肝青椒片时,我的手机响了,那铃声是一首儿歌的音乐,经历过童年的人都会唱的一首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我打开手机翻盖,显示屏上是一个我不熟悉的电话号码。
“喂。”我咽下嘴中的东西说。
“是我,我是叶军。”
自从8月底那次摩托车兜风之后,我和他又一起玩过几次,但那是11月中旬的事情了,而且每次都有其他人在,没有再和他单独出去玩过。他约过我几次,但我总是因为忙而拒绝了。开学后总有许多做不完的事,又遇上新千年第一个教师节和国庆节,各种庆贺和聚会层出不穷,学校里又组织了一次国庆期间的旅游活动,我丈夫也回来过一次,在家呆了两天后又走了。况且这一学年我带的是高三毕业班,学生面临高考压力,教师的负担也不轻松,尽管全社会一再提倡素质教育,但升学率这根指挥棒仍然高举不下,为了这个升学率,校长一开学就召集全体高三老师开会,分析形势,找出弱点,指明方向,要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松懈,要打一个翻身仗,因为前一界高三毕业班我校的升学率很低,使校长在教育局大会上很失面子。他说这一界要抓早抓好,请老师们多多配合。于是晚上学生留到很晚回家,老师当然是舍命陪君子了,作为班主任的我自然也不能松懈了。整个9月和10月就这样匆匆度过,当一切习惯成自然后,我才变得轻松了一些,而紧接着期中考试便来临了。
现在突然又接到他的电话,在2001年2月14日这个特殊的日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突然间我想到了林如天。
他说他最近炒股票大赚了一笔,要请我大大地玩一次。我说你怎么才想到啊,我刚才饿得没饭吃,你怎么不早点打电话来请我吃饭呀。他说现在你吃了吗,我说正在进行着呢,你来给我买单吗,他说没问题,我现在就过来,你在哪儿。听得出他说的是真话,我笑了。
“算了吧,”我说,“现在是12:30,如果你没其他事情,3:00整在老地方等我。”
“我当然没其他事情啦,那么就这样说定了,不见不散啊。”
3点整,我准时出现在车站,我是个很守时的女人,除非有特殊情况才例外。但是我却没有看见叶军,我等了10分钟,他仍然没有出现,我想如果现在无论什么公交车来,我都上车离开这里,到南京路或者淮海路或者随便什么地方逛一圈。
我正想着的时候,一辆黑色摩托车飞速而至,停在我的面前,我的心突然间砰砰乱跳起来。但那头盔里含着谦意望向我的眼睛不是林如天的。
“对不起,我迟到了。”叶军掀起面罩看着我说。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心里想着在某时某刻,林如天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那是在什么时候呢?离现在有多远了?我和他之间有多久没有这样面对面相互坦然地注视了?那一瞬间我忽然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
人的行为有时候受人本身的支配,有时候又不可理喻地受着不知怎样一种动力的支配。
我转过身去,快速离开车站,离开喧闹的人群,走上人迹稀少的人行道。叶军在后边叫了我一声,我没有理会,径自往前走。然后我听到摩托车冲上了人行道,他将车开到我面前停下来,拦住了我的去路,同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
“听我解释好不好,我不是故意迟到的,我是有原因的。”他以为我是在为他的迟到而生气,人生总是有那么多的阴错阳差,因而也就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和遗憾。我只得将错就错。
“有原因找别人说去,我不听,也没兴趣。别拉着我,被认识我的人看见了不好。”我早跟他说过我结婚了,起先他横竖不相信,后来经琪证实了以后他还有点将信将疑。琪说有必要骗你吗,结婚又不是什么好事情,她老公是海员。他这才相信了。
他说:“我放手了,你别再走掉好不好?”声音听上去蛮诚恳的,我有些心软了。
“好吧。”我说。
他松开抓住我的手,跨下摩托车,脱下头盔,挂在龙头上,这一切动作在瞬间完成,骑摩托车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他的身高和林如天相仿,人可能比林如天还要瘦些。“你生气起来还蛮有性格的,我就是喜欢你这样。”我白了他一眼,这种人就是不能给他好脸色看。“好好,我不说了,我赔礼道歉还不行吗?今天我大放血,你随便想怎么玩都行,我舍命陪君子。”
我让他带我去青浦朱家角,他很奇怪为什么我想去那种地方,在他看来那里是乡下,没什么好玩的。但他还是带我去了。
一样的季节,一样的寒风凛冽,一样的目的地,却有着不一样的心境,不一样的人,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力会如此惊人,竟然不费任何力气便找到了以前和林如天一起喝茶和吃饭的地方,并且坐的也是同一个位子。
吃饭的时候,叶军要了一瓶红葡萄酒,和我那次在家请林如天吃饭的葡萄酒一模一样,是巩俐做广告的那个野力干红葡萄酒,为什么要叫“野力”,我一直有这个疑问,但一直没有去弄清,我发现自己有时候特别无聊,尽想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讲话,讲他小时侯不爱读书,在学校里如何调皮捣蛋,如何捉弄女同学,老师如何告状,自己如何被父亲痛打一顿等等。我默默地听着,想着自己的心事,偶尔对他笑笑。直到后来听他说到他父亲有了外遇,家里一下子变得很乱,父母只要在家就吵架,弄得他连家都不想回了,我才认真去听他讲话。
他说:“那年我初三,我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我只好退学,离开了我的女朋友。”
“什么,你初三就有女朋友了?”
“这有什么希奇的,我们班级很多人都有女朋友,不过后来她考上高中以后就不大理我了,再后来她搬了家,我们就一直没有联系了,听说她没考上大学,现在已经结婚了,前些天我刚巧在街上遇见了她。”
“不错嘛,老情人不期而遇,够浪漫的。”我说。
“她变得太厉害了,如果不是她先叫我,我根本认不出她。她胖得像头猪。”
“不会吧,你太夸张了吧。”
“是真的,不骗你,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初中的时候为了她争风吃醋与别人打架闹事而受到学校的处分,现在想想真不值得,女人他妈的一胖就难看。”
“说话别这么粗鲁好不好。”我有些不悦地说。
“噢,对不起,我忘了你是老师,不能在老师面前说脏话粗话。”他嬉皮笑脸地说。
我看着窗外的风景,没有理他。
叶军喝了大半瓶葡萄酒,又要小姐拿啤酒上来。我阻止他说你还要开摩托车,如果不想这么年轻就去见阎王,把我的性命也搭上的话,你就别再继续喝了。说完我把剩余在酒瓶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直看得他目瞪口呆。
然后我们在夜色中驱车回市中心。在一家舞厅门口他停下车来,那时将近8:00,夜场舞即将开始。那舞厅是我从来没去过的,它有上下两层座位,上层的座位环绕着舞池,坐在上面车厢式的座位上,透过玻璃幕墙,可以清晰地看见底下舞池里狂歌曼舞的形形色色的男女,不失为一个欣赏整个舞池的绝佳位置。但若是你自己喜爱跳舞,坐在上面就有诸多不便了,单是上下楼梯就够花时间的了,所以一般人都不喜欢坐在楼上。
这天我们尽管去的不晚,但底下座位已经人满为患了,想必是因为情人节的缘故。我和叶军只好上楼,幸好楼上还没有其他人,我前前后后绕舞池走了一圈,最后选定斜对着演奏席的那一个厢式座位,既能看见上台演唱者的脸,自己又处在暗处,不会被人轻易发现,除非楼上有人经过你的座位。这期间叶军到楼下泡了两杯茶,还带了一个热水瓶上来。
乐队上场了,序曲开始,是一首欢快跳跃的圆舞曲,底下舞池中开始旋转出一对对男女。
叶军坐在我旁边不停地抽烟,他的烟瘾很大,烟雾在幽暗的灯光下舞蹈着。他不太会跳交谊舞,但他的迪斯科却跳得很好,他一直说要带我到迪斯科舞厅去见识见识,那里的气氛才叫狂呢。
慢四舞曲响起时,舞池内的灯光渐渐暗淡下去,音乐是舒缓的,灯光是暧昧的。叶军停止了抽烟,拉过我的手,我以为他要带我下去跳舞,便站了起来,没料到他并没有站起来,却仍然拉着我的手,于是我一下子撞倒在他的身上。
“干吗呢,你?”我挣脱他的手气呼呼地说,扭头看着楼下的舞池,尽管灯光太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然后我感觉到叶军靠近了我,他吻着我的耳朵,热热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耳边,很舒服,与这音乐和气氛融为一体,有一种叫人自甘堕落的气息。我想抽身,便将脸转向他,刚想说什么,却又被他吻住了我的嘴唇,我被他逼在座位最里面,头靠在椅子和玻璃幕墙的夹角间,无处躲藏。我只得用手推他,但是我的手被他紧紧地抓住了。他不停地吻我,他的舌头极富挑逗性,我感觉自己全身舒软,没有丝毫抵抗的力气了。
灯光终于亮了起来,狂噪的迪斯科舞曲响起,我被惊醒了,突然站了起来,整理好衣服说:“走,我们下去跳迪斯科。”
他抱住我的腰不让我走出去,我让他抱了一会儿,然后拍拍他的头说:“走啦,你该上场表演啦,你不去我可自己去啦。”
我硬是从他身边挤过了,于是他只好站起来和一起下楼,汇入迪斯科狂热的人潮中。
迪斯科在“都是月亮惹的祸”的歌声中结束,乐队重新登场,演奏起轻柔的慢四舞曲。一个打扮妖艳长相平平的女人手握麦克风站在台前,唱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这首老情歌。
叶军搂住我的腰,在人群中缓慢地移动。灯光又渐渐暗淡下来,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那仅有的一点光亮之后,我看到周围一对对缓慢移动的男女几乎都紧紧相拥着。
叶军也将我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并且在我耳边轻声低语:“到我家去好吗?”
“不,”我说,“我不会去的。”
一曲结束之后,我径直上楼,从座位上拿起我的大衣穿在身上,对他说:“我要回家了。”
叶军说:“好吧,我送你。”然后穿上皮夹克,跟在我身后走出了舞厅。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霓虹璀璨,街灯明亮。空气中流动着衰败的玫瑰的气息。我坐在叶军摩托车后边,随着不断后退的灿烂的灯光,脑海中也不断闪过和林如天相处的一幕幕往事。
上帝无所不至,无所不在,但是我们永远无法实现心中的梦想。悲哀在我的内心,有如毒液渗透进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泰戈尔说:“相信爱情,即使它给你带来悲哀也要相信爱情,别紧闭深锁你的心。快乐是稍纵即逝的东西,大笑之际便会逃遁,而悲哀是持久的,悲哀的爱情是坚韧的。”
这世间还有如此的爱情吗?谁还会相信爱情呢?谁会在这个情人节的夜晚真心相许呢?谁能理解谁呢?
时间总是毫不留情地从容地大踏步地走着,我们之间已经是如此的陌生了啊。我会渐渐老去的,我的等待和希望也会越来越渺茫的,无论对于什么。我的失望便如这冬天的寒风,刺入我身体的每一根神经。
然而,我不能坦然跪拜于佛像前,乞求奇迹。这世界没有奇迹,就算有过奇迹,也不会有好的收场,如张爱玲。
当摩托车突然停下时,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什么地方?”呆了好久我才问道。
“我家,上去坐坐吧。”他已经摘了头盔,并且在锁摩托车。
我扯下头盔往后座上一放,转身便走。他来不及锁车,匆匆追上来说:“上去坐坐吧,我妈在家,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你妈在不在关我什么事?我要回家,我早跟你说了我不会到你家去的。”
“来都来了,给我点面子吧,我今天跟我妈说过我要带女朋友回来的。”
我笑了:“你们男人真是撒谎高手,我什么时候成你女朋友了?”
“我一直把你当女朋友看待的,我妈一直想见你。”他好象抓到了一点希望。
“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结婚了,年龄也比你大,再说了,现在已经几点了?哪有深更半夜见什么儿子女朋友的事情,就算是想让我演戏给你妈看,也得选个好时间啊。”
我坚持不上楼,他拗不过我,只好在我同意了下次选个好时间来看看他母亲时,才放我回家。他想开摩托车送我,我说不必了,我叫出租车。然后他陪我走到新村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坐进副驾驶座时,他将一张纸币塞入我的手中,我刚想还给他,他已经将车门关上,在车外向我摆了摆手。司机旋即发动了引擎,他的脸即刻消失了。
这一周的周末,他打电话给我,邀请我到他家吃晚饭。我一半是因为答应过他,一半也是因为好奇,所以就同意了。
星期六下午1:30分他就在车站等我了,说先带我去歌厅唱歌。下午的歌厅人不多,他要了一间小包房。这个歌厅的服务很好,设施也很现代化,每个包房都有自动点歌装置,想唱什么歌只要按一下遥控器就行了,就象转换电视频道一样容易。
这天我很兴奋,我的状态出奇地好,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不管唱得好听不好听,反正只有一个人听。叶军也很高兴,而且看上去很满足的样子,一边抽烟一边喝茶一边为我鼓掌叫好。我唱得有点累了之后,便坐到他身边喝茶、吃我点的零食和特色点心。
这房间的布置很雅致,没有通常歌厅的那种俗不可耐。可能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缘故,显得过于单调和空旷,没有一种热烈的气氛。他不太爱唱歌,就算唱也是五音不全,所以今天他一首歌都还没唱过。不过他跟我说了好多关于股票的事情,使我长了不少见识。他还说作为大户室里比较年轻的成功者,他还给坐在大厅里的散户股民们上过课。他让坐我在沙发上,然后自己站起来,把茶几作为讲台横在我的面前说:“股民朋友们,现在我给大家讲讲今天的盘中热点……”他的神态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却一本正经地说:“别笑别笑,我做老师不像吗?平时都是你为别人上课的,现在让你做学生,我来给你上课怎么样?你看我真的不像个老师吗?那你教教我怎么做吧。”
我说很好很好,只是我不习惯你这样对我说话,你饶了我吧。他嘿嘿笑笑,又坐回到我身边抽起烟来。
“你带多少女人来过这里?”音乐不停地响着,是那种情谊绵绵的柔和曲调,我趁着兴致所至随意地问他。
“以前和很多人一起来的,没有单独和哪个女人来过,她们在一般的歌厅唱唱玩玩就行了,哪里需要上这么优雅的高档次的歌厅。”他看了我一眼,又说:“你和她们不一样。”
我想逗趣问他我和她们怎么个不一样法,可是话到嘴边却咽住了。我避开他的目光,沉默地喝着茶。
屋内的空调很热,热气熏得我的脸也很热,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我感到那烟草味离我越来越近。转眼之间,我便被叶军拦腰抱住了。我没有拒绝,第一次心甘情愿接受他的吻。他的手慢慢伸进我的衣服内,我有一种全身发麻的快感。
包房内长长的棕色皮沙发看上去很干净,但是谁知道呢?在这整洁优雅的背后,曾经发生过一些什么?正如我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一样。
那天后来我没有去他家吃晚饭,他也没再坚持,我也没让他用摩托车送我回家,我还是叫了一辆出租车,他还是照样将一张纸币塞进我的手里,比上次的票面要大,上次是50元,这次是100元。
我在浴室里泡了将近2个小时才出来,然后拥被坐在床上,心里突然一阵难过和害怕。我想到了“爱滋病”。
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男主人公大都是和许多女人睡过的,而且他们中大多数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和这么多的女人睡觉,反正他们需要这样。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担心过什么“爱滋病”,因为他们所处的年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什么都在突飞猛进,连病菌也在突飞猛进,无孔不入。自杀、吸毒、性病无处不在,地球日渐衰老,像一个老人一样,青春不再,满目疮痍。
我有时候会想,当我死后,地球会是什么样子?当我死后,我如尘埃般飘荡在空气中,没有人会想起我,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从无中来,到无中去。连曾经活生生的人都可以在突然之间灰飞烟灭,更何况是那些若有若无的情感,那些过往琐事呢?过多久我才能知道,生命有多长?我已经不在乎任何东西了,是这样的吗?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中国女人对于荡妇是人人痛骂的,但如果自己有机会做荡妇,没有一个不是跃跃欲试的。也许现在我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篇文章,说感染“爱滋病”病毒的人大约在2周后会有不明原因的发高烧症状,我计算了一下时间,2 周后我丈夫远航归来,如果我安然无恙,我将仍然是他的妻子,会比从前更爱他;如果我病了,无论是什么样的病,我都将向他提出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