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豆腐【通缉令09】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到这家出版社来应聘编辑。当时穿得人模狗样,心里却并没有底。不过还好,有幸得到了主编大人的赏识,成功任职。直至今日,说来也已经在这个“操着卖白粉的心,挣着卖白菜的钱”的岗位上拼死拼活一年有余。

面对着“豆腐块儿”久了,看谁都像豆腐。长时间的久坐和日夜颠倒的作息也让我发育的越发“粗胖”起来,加上我皮肤白,于是自己给自己起了个错号,叫“豆腐君”,微信名也顺道儿统一了一下,必须得赶在被那群咬文嚼字、丧心病狂的同事调侃之前自黑一波。

明明不是“初出茅庐”的单纯少年了,这自作多情的毛病还是改不了。昵称换了有一周多,压根没人过来打趣,我甚至怀疑他们根本没发现我换了一个新的微信名字。这还没什么,就在我有一天中午在茶水间和老李说自己开始要减肥了时,这个每天就坐在我对面的眼镜男,竟然一脸懵地说他还觉得我比一年前瘦了......

当下我就劝他赶紧去配副新眼镜吧。

要说这世界上,可能最关心你一举一动地,就要数你的父母了。

那天,我这边刚改完名字没过一个小时,我妈就发消息过来,儿啊,你是不是又辞职了?咋还叫豆腐君呢?要开始卖豆腐了吗?

我一脸黑线,回她,妈,你放心,你儿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卖豆腐,我现在一看见豆腐就觉得恶心。

于是她终于安心了。隔着电话屏幕,我都好像看见了她长吁一口气的样子。

从前在家的时候,我多了一斤分量她都能看得出来。如今我胖了十多斤,估计再见她时,她准得上前来掐我的脸,骂我竟在外面挑油大又不健康的吃,把自己养得像头猪。

她总是这样,暗自担心我在外地怕花钱照顾不好自己,却又嘴硬责怪我花钱大手笔,铺张浪费。

想来也有一年多没回过家了。自从来这儿工作以后,就忙得脚打后脑勺,过春节也赶着审稿子,只匆忙开通视频与二老拜了个年。

手指依旧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群魔乱舞,心却突然沉了一下。

还真是有点儿想她了。

长大以后,背井离乡多少带点儿言不由衷。尝到了成年人的“苦”,所以有时特别不能理解那些明明和我同长在一个星球上,却好似外星人的非主流少年们。

“您先别哭……所以,您是说唐柯老师,离家出走了对吗?”

如果说单纯是面对那些有一说一的文字,编辑这活儿也不至于是件累差事。真正要命的,是和作家们的“博弈战”。要能你来我往的也还好,常常“一个拳头”打在空气上,气不打一处来。

“对……我知道这孩子一直恨我,想离我远远的,可这……”我面前的唐柯的妈妈一脸憔悴,一双红肿的眼睛像是泉眼一样,汩汩流出眼泪。

唐柯是我们杂志的专栏作家,这位今年十五岁,被称为“天才少年”的作家由我负责。因为上午和他沟通稿件问题未果,发送的消息石沉大海,打电话又关机,故吃过午饭后来他家里询问一下情况。

结果一开门就傻眼了。之前并没有见过他妈妈,没想到初次见面,竟是在这种情景下。

唐柯失踪了。不不,是他有意地离家出走了,目前是一个失联的状态。

“唐柯妈妈,刚才您说唐柯走之前留下一张纸条,写了什么?”

“不如您先进来坐……”

“那就打扰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唐柯家,搭眼望去,是一个半越式的户型。一楼是客厅,厨房,另还有一室。至于那间屋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因为房门关着不得而知。整体的家具色调都以“黑白灰”为主,外面烈日炎炎,原本满头大汗的我一走进屋里瞬间觉得身上冷冰冰的。

唐柯妈妈从二楼下来,递给我一张便利贴,说是早晨去市场买完菜回来之后,在她卧室的门上发现的。

我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字:我走了。

……

难道不是应该留一个藏头诗或者文字游戏之类的吗?这是一个青少年作家应该留下的纸条吗?

好吧我承认是我推理小说看多了。

“嗯……从纸条上看,没什么讯息。那他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因为我没有他房间的钥匙……”

“嗯?卧室也锁门吗?”

“对……他每天放学以后,或是休假日,都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门永远是上锁的,就好像是生怕我会打扰他一样。

您说我要报警吗?打电话给学校那边,老师说唐柯已经请了一个月的假。之前因为这孩子工作的原因经常请假,所以老师也没过问什么……

虽然他比同龄的小孩儿早熟,但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啊,这要是万一……”

“报警也要等明天过后呐……”

“我知道,我知道,”唐柯妈妈捂住嘴,语气越发的哽咽,“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走向那间关着门的屋子,按了按门把手,是被锁着的。这间应该就是唐柯的卧室。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尝试着去听里面有没有什么动静,心里还想着是不是唐柯在和我们闹一个恶作剧,其实他就躲在屋子里,偷听我们惊慌失措的反应。

或者……我脑中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因为在此之前我并没和他妈妈碰过面,而这样简单的字条凭谁都可以任意伪造,唐柯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名人,莫不是身后这个假模假样哭啼啼的女人将唐柯囚禁在密室中了?

会不会连同着发现了秘密的我一起被杀掉?

只觉得后背僵硬了一下,头皮开始发麻,全身笼罩在一片阴森之中。

突然,身后脚步声响起,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屏住呼吸,猛一回头!

“啊!”

“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我长这么胖还能被您吓一跳。”我尴尬地对着唐妈妈笑笑。

唐妈妈倒是丝毫没在意我刚脱口而出的那一句狮吼,举着手机兴奋地冲着我说:“柯柯,柯柯他发微博了!”

“是吗?那我先赶紧给他打个电话!”这边说着,我已经拨出了唐柯的手机号码。

还是关机。

不是他手速太快,就是预先设置好了消息的定时发送。

“发了什么呢?”我点进界面——“吃,N”,唐柯的头像下显示着这两个字。

吃,N?N是什么东西?

年轻人的心也太难懂了吧!

再看下面的评论为零,想来是特意将这个功能关掉了。

“您知道他这是在说什么吗?”我想他妈妈,至少应该比我更懂他。

唐妈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来让您见笑了,我这个做妈妈的,可能还不如您更了解他呢。

唐柯平日里几乎是不和我交流的,无论是他的工作还是学习,都不让我插手,我们……

他情愿每天面对着电脑,也不想多看我一眼,大概是讨厌我吧,才会突然从我身边逃走。

不过看他发了动态,我也可以松口气了……”

唐妈妈瘫软在沙发上,闭着眼睛。

不见得,毕竟我们现在还是联系不上唐柯,他的安全与否,我依然不敢确定。

不过再将这些未知抛给唐妈妈,我实在不忍心。

“所以您先不用太着急了,我相信唐柯是个做事有分寸的孩子,没准儿晚上就回来了呢。

不过,您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说唐柯讨厌您,恨您,我能冒昧问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这种涉及到私人方面的问题,我问出口也是带着小心翼翼。

唐妈妈沉默了片刻,慢慢睁开双眼,示意我坐下来说话。

“唐柯的爸爸,在他五岁那年车祸去世了,您应该听说过这件事。”

“嗯……”确是在一篇采访报道里了解到这件事情。

“他爸爸去世后那几年,我一直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也没有勇气面对唐柯。我觉得单靠自己一个人,带着他,活下去太难了……

我怀唐柯怀得早,他爸去世时我也不过才二十七、八岁,突然遭遇这样的事情,就像天塌下来一样,又找不到什么发泄口,于是没日没夜喝酒,借酒消愁,甚至还想过要带着唐柯一起去阴间找他爸。

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不能自拔,也忽略了唐柯,对他的事情不闻不问。我只知道他读了小学,毕了业,却连他在哪个班级,班主任是谁都不知道。

后来他在小学毕业那年,参加了一个全国作文大赛,获得了一等奖,直到新闻记者打电话问我可不可以来家里采访唐柯时,我才恍如隔世地醒悟,原来我还有一个儿子。

采访当天,唐柯一个人就为那些记者们提前做好了一桌的菜。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饭,可能是在我烂醉如泥的时候吧……我看着他两只手吃力地抬着大勺,哭了出来,冲上去抱住了他。

你猜怎么着?这孩子看都没看我一眼,扔下一句话,你要是没什么事,就把这盘菜端过去吧。”

“果然高冷啊……这点倒是和现在一模一样。”

“我当时还在想,我这儿子真是太冷漠了。后来便越发地自责,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只顾着自己的感受,从没真正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就算是他恨我,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们母子俩之间,大概只是一种道德捆绑吧。他这么优秀,我反而成了他的累赘……

我们是亲人,可要说亲情,可能并不存在吧。”

夏日里的白昼很长。从唐柯家出来时,天还是很亮,阳光也很充足,却不再似午间那般灼人,照在身上,是十足的幸福感。

比如阳光,比如风,从来都不是越烈越好,反而含蓄着更触动人心。

如果让我用一个词来比喻我接触到的唐柯,我会形容他像夏季里傍晚的夕阳。

从来待陌生人彬彬有礼,话不多,脸上总挂着淡淡的微笑,做事有条不紊,就连他的文笔,都是细水长流,完全看不出是出自一个未成年的小孩之手。

这也是他能打败全国那么多“神童”成为“天才作家”的原因,他讲起故事来,好像变成了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字里行间看不出任何的稚嫩。

阅历造就人。这样的唐柯,是被时间打磨过的。

感叹之余,是心疼。

不过这样稳重成熟的唐柯,为什么会做出离家出走这样幼稚的事情呢?还是说,如唐妈妈所说的,原本就厌恶了这尴尬的亲情,再加上正是叛逆的年纪,于是想一走了之逃离这里?

他去哪儿了?还在这座城市里吗?还有,他发送的“N”,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我掏出手机,想给唐柯设置成“特别关注”。刷新一看,竟发现他在一分钟前又新推送了一条微博。

“看,N”。

什么鬼啊!为什么这个N又能吃又能看啊?

心里的问号越来越大。我知道,要想猜到谜底,就要对唐柯有更多的了解。

我招招手,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师傅,去指兔为马出版社。”

“诶?小陈,这么自觉回来加班啊?”刚进门正巧碰到主编,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们为工作前赴后继,这正是他最愿意看到的。

“主编,唐柯失踪了,下周专栏的稿子还没给我呢。”我决定吓一吓他。

“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吧?报警了吗?警察怎么说的?”他激动地把口水喷我一脸。

“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对了,您知道唐柯三年前参加全国作文大赛的那篇文章吗?”

虽然当时唐柯因此一举成名,但毕竟只是个中小学生的作文大赛,加上他写作很勤奋,成名以后也很高产,所以要说那篇将他领进门的文章,我着实是没读过,只粗略有个印象,知道是篇游记。

“知道啊,当时那个大赛的一部分作品,还是在我们出版社批阅的,优秀的文章也都保存下来了。唐柯的那篇原稿,应该是放在第二个柜子第四个抽屉……”

“谢谢您嘞!”

“急性子是好事儿,别出错喽!”

我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资料室。不大功夫,便找到了唐柯的那篇文章——《最难忘的一天》。

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我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N”字,又将手机关机以防干扰,就干脆坐在资料室的瓷砖上,准备开始研读这篇小学生的八百字作文。

肚子开始咕咕叫。我决定,如果找到了什么线索,夜宵就再给自己加个鸡腿。

《最难忘的一天》原文:

我自诩是个知足的人,从来在生活物质上没什么追求。可我心底还是有个心愿,尽管我装作对它似而不见,它却总在我睡着时,偷跑进我的梦里,让我难以释怀。

说出来有点害羞,我这个心愿啊,就是希望能钩和我的妈妈,一起出去游玩一次。

去哪里都好,去做什么都好,只要能在一整天里,我们都呆在一起。我可以拉着她的手,这样迷路了她也不会害怕。

每次假期结束以后,班上的同学们总会说起和父母一起出游的趣事。光是听听就觉得很开心,所以我想,如果我和妈妈一起去玩了,大概她也会变得高兴起来吧。

我旁桥侧击地问了她好多次,比如我们这周末要不要去公园?比如我期末如果考了一百分,可以带我去公园玩吗?

抱歉,我真的只能想到与家隔了两条阶的公园了。我怕我说去游乐场,去吃冰淇淋,她会生气。

可她每次回家以后都是很疲惫的样子,径直走向她的床,呼呼大水,根本听不见我说了什么。我想,做妈妈大概真的很累吧。可我又无能为力。

直到夏季里的一个周末,她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出去散散心?我很怕她反悔,连忙说好,好,我愿意。

没想到美梦就这样成真了。

落上她问我,有没有什么一直想实现的愿望?

我在心里回答道,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啊!

我摇摇头。

她继而又问我,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想玩儿的?想去的地方?

我还是摇头,是真的一无所知。这座城市对我来说,还只是个打过照面的“陌生人”。

她叹了一口气,好像很为难的样子。我也叹了一口气,因为她的为难而为难。

我们停在一家画着大大的“M”的店前,她指了指牌子,蹲下来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一样问我,吃汉堡吗?

我不想再让她叹气,于是腼腆地点了点头。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汉堡是什么,也不能确定我到底想不想吃。

不过我猜它一定很贵,因为妈妈端着它回到座位上时,打开前包又往里瞄了一眼。

我打开纸盒子,原来这就是汉堡啊。和校门口卖的肉夹馍有点儿像。看起来真有食欲啊……

唐柯,快吃吧。妈妈把它往我这边推了推。

妈妈你不吃吗?

我不饿,你快吃吧。吃完带你去看电影怎么样?

她从未对我撒过这样的谎。不过我在同桌的作文里,倒是经常看见这样的桥段,所以我知道她并不是不饿,而是舍不得。

你吃上边的面包,我吃下面的面包,中间的肉我们一人一半,怎么样妈妈?

我们俩就像在拔河,将这个小纸盒推过来推过去。结果她一个不小心,让上面的那片面包跌在了地上。

我生怕她会生气,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将剩下的那半汉堡拿过来往嘴里塞。吃着吃着,没忍住笑出声来。

唐柯,笑什么呢?这么好吃吗?

我故作神秘地应了一声。暗自觉得这半个汉堡肯定比一整个儿吃起来更有味道。

没想到吃完以后,妈妈真的带我去了电影院。这也是我之前从未来过的一个地方。因为我太激动了,纠结着到底要选哪部电影,所以耽搁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妈妈帮我做的决定。

结果我这个倒霉蛋,刚一进场肚子就开始作痛,只好跑去卫生间解决。等到我再回坐席上,发现我的妈妈竟然靠着椅背睡着了。

电影放映途中,周围的孩子们都在和大人一起捧腹大笑或是讨论精彩剧情。因为情节很有趣,我也觉得兴趣盎然,只是因为少了分享而有些遗憾。不过我转念一想,正是因为这样,这场电影对我来说才特别啊。

最后,我鼓起勇气提议要和她去公园逛一逛。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穿过那个公园,可从没真正慢下脚步来欣赏过公园里花草树木的景色。还有就是我私藏了一点私心,公园每个周末都会在九点放烟花,从前我只是听见“砰砰砰”的爆炸声,今天想借着这个机会亲眼目睹一下。

傍弯,微风徐徐,我牵着妈妈的手,沿着湖边一直走。望见前面的小游乐场,我刻意要改变方向,却被妈妈拉了过去。她说,小孩子不是都喜欢坐山车吗?你要不要去玩?

天啊,今天真是太多惊喜了!

那你呢?和我一起吗?我兴奋地跳了起来。

我就算了,妈妈恐高。你把拖斜脱下来吧,省得再甩飞咯。

于是我赤着脚,独自坐上了双畔座位,尖叫着完成了一个人的过山车。这是我今天经历的第三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猜妈妈应该和我怀着一样的心情吧。在过山车爬坡的时候,我侧过脸对她欢呼,分明看见她柳出了笑容。

不知是我的好运气用完了,还是我明中注定要与那烟花擦肩而过。临近八点钟时,天空中忽然飘下小雨,雨月下月大,我们躲在小棚子里,听到公园的广播告知今天的烟花被取消了。

我没忍住失落,对妈妈说,真想看一场烟花啊。

我发誓我是无心说出的这句话,可她听了大概觉得我是个贪得无厌的小孩吧,所以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直到雨停都一直沉默。

没想到最后,我还是让她伤心了。

我伸出手掌,看着掉落的雨滴打在我的手心上。我想,这一天,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

我静坐在地上放空良久,思绪怎么也拉扯不回来。

唐柯这小子。呵。

再回过神来,我在纸上记下了几个词语:似而不见、能钩、旁桥侧击、两条阶、呼呼大水、落上、前包、傍弯、拖斜、双畔、柳出、明中注定、月下月大。

这些看似是作者不小心写出的错别字,但我猜它们应该是唐柯的良苦用心。我知道唐柯完成一篇文章后,少说也会检查个三遍以上,他不可能放任这些错字置之不理。

另外,关于他微博里发的两个字母“N”,我想我也已经找到了解释。

那个可以吃的“N”,我猜和他文中吃了一半的汉堡有关。因为那天去的是“M”——麦当劳,那“M”的一半,就应该是“N”。

可以看的“N”,大概是指他看的那场无人分享喜悦的电影。因为电影的英文可以说成是“MOVIE”,取第一个字母,再变成一半,就是“N”。

至于那个独自一人的过山车,我想他也可以用“N”来表示。因为“M”本身长得就像过山车高低起伏的轨道。所以除以二的话,也就变成了“N”。

没猜错的话,他明天的微博内容应该就是:玩,“N”。

回过头来再去细细琢磨那几个错别字:似、钩、桥、阶、水、落、前、弯、斜、畔、柳、明、月。

读起来倒像是一句诗,不过依旧毫无头绪。我将手机开机,有事找度娘总归是没什么错的。

将这些字逐一排列在网上一搜索,便出来了这样一句话:阶前月落明如水,桥畔柳斜弯似钩。

这是一句字谜。阶前,指耳刀旁。月落明,便是一个日。组合起来便是汉字“阳”。水——三点水旁,桥畔尚且未知,柳斜弯似钩,应该就是一撇竖弯钩。

我在纸上写写画画,终于排列成了一个城市的名字。

拨通了打给唐妈妈的电话,我说,咱们明天去沈阳吧。

“沈阳?”对方的嗓音斯斯哑哑,“为什么要去沈阳呢?你是说......唐柯现在在沈阳?”

“您家以前住在沈阳市吧。”

“是......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了唐柯小学毕业那年获奖的那篇文章,您之前没有看过吧?”

“没有......”那边静了几秒,“能把那篇文章,拍下图片发给我吗?我的微信号就是这个手机号。”

“可以。我相信您看过之后,一定,有很多想对他说的话。”

那晚我毫无食欲,回家的路上,破天荒地主动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妈,下个月我请假回去看你和爸吧。

我妈这个老小孩,一开始拼命拒绝,说别耽误了工作。后来听出了我的执意,便笑着说让我快回来,她要吃我豆腐。

哈哈,还记着呢。

下午三点,在看到那条如我所料的八九不离十的“坐,N”之后,我和唐妈妈一同坐上了前往沈阳的高铁。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假装忙碌地摆弄着手机。她一上车就望向窗外,这一刻我好像变成了那个很怕惹她生气的年幼的唐柯。

还真是低气压啊。

驶过两个小站之后,她突然和我开口:“陈编,唐柯那屋的门,被我请人打开了。”

“嗯?”

“我想着进去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结果在他桌子的抽屉里,翻到了两张电影票。”她从包里拿出来给我看,“是那年我带他去看的那场......”

唐妈妈的泪落了下来。

“这些年来,你有去推那扇门吗?我是说,没准儿唐柯那孩子,其实并不是像您所说的,每一次都把门锁死。也许他希望您能进来也说不定。”

“陈编,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带唐柯出去玩儿么?”

“为什么?觉得他可怜?”

“不是。”她苦笑了一下,“其实那天我是想着,最后带他吃点儿好的,玩一玩,然后晚上我就先杀了他,再自杀。”

“那最后......”

“没能狠下心啊。那天最后,唐柯没能看成烟花,他特别沮丧地说了一句,真想看烟花啊......”

“文中是那样写的,还说您因此生气了。”

“我转过身去,并不是因为生他的气。而是这一句话,在我听来就像是他的求生欲望。我没脸面对他。

于是我想,不如就算了吧,至少,不能让他带着对这个世界的遗憾走啊。只是想看一场烟花而已,这么简单的要求,我怎么能再不满足他呢?

那一刻只觉得,原本令我痛苦的‘活着’、‘欲望’,从他口里说出来,竟然如此美好。”

到站时,暮色已降临。由唐妈妈带路,我们找到了那个公园,因为和三年前相比,这里也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找到当年的那个过山车,我们绕着湖边走了一圈又一圈。唐妈妈笑,果然还是牵着唐柯的手方向感比较强啊。

“幸好,这儿的烟花节目没被取消。”这是不是一种天意呢?

“谢谢你,小陈。”唐妈妈笑着与我聊天,“有你这么孝顺的儿子,你的父母应该特别幸福吧,”

“嗯......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希望他们如您所说的那样吧。”

脚步随即停了下来。五十米处,正是我们苦苦寻找的那个小型过山车。以及,售票亭前蹲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们终于找到唐柯了。

“唐柯......”唐妈妈声音颤抖着,犹豫不前。

“看来他并不是想从您身边逃走呢。反而一直在,尽自己努力地想要靠近您啊。”我悄悄地对着她的耳朵说道。

唐妈妈转过头,回了我一个感激的微笑。

“还有十分钟就要九点咯。今晚一定不会再下雨了。”我朝她摆摆手,自己找了一个长椅,坐了下来。

点击视频通话,几声之后,我妈的那张脸出现在了屏幕里。

“你在哪儿呢啊?怎么黑漆漆的,脸也看不见。”

“妈,我这边马上有个烟花表演,想和您分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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