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贴《雪国》读后记

原题:雪国幻梦——读川端康成《雪国》

(我知道这样的文字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但是我不得不写出来,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好受一些。我暂时不想修改它,就让它这样粗劣地呈现吧。)

这两天,断断续续重读了川端康成的《雪国》。也许是假期“奢侈的空白”的缘故吧,先前无法身临其境的文章,这一次竟然就轻轻地进入了,像无缝的墙上突然打开一道门,你突然地就站在一个奇异曼妙的房间,而且这似乎还是一个女子的闺房,你会非常小心地注意自己的呼吸,怕惊动主人,更怕惊动旁观者的目光。

在遥远的日本雪国温泉,在更遥远的那个年代里,驹子虚幻的美丽的爱情仿佛就在我的面前。隽秀婀娜的驹子,一个爱读小说的,写了数十个本子日记的少女,一个对着空旷的山谷寂寞地练习三弦的艺妓,一个为了治疗主家少爷的病而自愿卖身为妓的女子,一个爱上有夫之妇的顾客的情人……她的被雪漂白的肌肤仿佛伸手可及,包括她每一次醉酒后的远望的疯狂,以及她对人生的静默的顺从。是的,川端康成似乎在设计一个圈套,让你不知不觉地以为自己就是驹子深爱着的顾客岛村,你慢慢地在阅读中完成这种错位,让自己站在美丽得令人绝望有驹子和叶子跟前,而忘了窗外喧天的蝉声,似乎从窗棂中吹进来的,就是那雪国山冈上令人寒颤的风。

而风中,驹子的话断断续续地飘过,让你对整个原来非常确信的世界怀疑起来:

“嗯。翻阅日记是我的乐趣啊。不论什么都不加隐瞒地如实记载下来,连自己读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哩。”

“嗯。十六岁时写的日记和今年写的日记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来,换上睡衣就写。不是回来得很晚吗,每每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看得出来。”

还有,这个风尘中的少女就像我的学生一样在做着读书笔记:“她从十六岁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做了笔记,因此杂记本已经有十册之多。”当她的情人岛村说她“完全是一种徒劳嘛”,她“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是啊。”小说写到这里,说“雪夜的宁静沁人肺腑”,而我则被一种深深的悲伤笼罩,几乎不能自拔。

另一种让我被这种宁静和悲伤笼罩的地方,是在听驹子弹三弦的那一段。我无法评述,只想抄录几句,让那种无音的琴声弥散在这一篇庸俗的笔记里。

“突然间,岛村脸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充满了三弦琴的音响……虽然她自己并不自觉,但她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独地练习弹奏。久而久之,她的弹拨就有力量。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在岛村看来,驹子的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对未来憧憬的悲叹……”

小说中的驹子是如此真切,就像她丰满的年青的躯体就站在你的面前。而另一个更美丽更年轻的女孩叶子,但就像是一个幻影,让你无从捉摸。她们的最终的幻灭让我脑海中忽然的闪起一片光亮,记起“悲剧是每美丽的事物撕碎了给人看”的句子。然而川端康成似乎并没有刻意地在撕裂它,即使最后叶子的死亡,他也写得无比的美丽,似乎他写到这儿的时候,只是为自己和叶子找到一种解脱,而并没有一丝悲伤。

《雪国》的末尾,美丽的幻影似的叶子不明所以地在一场火灾中跳下楼,死了。她终于没有成为艺妓(虽然在那个环境里,这似乎也并不是卑贱的职业),但也终于没有人带她到东京去,实现她梦想过的护士的梦。我想她也许可以不死,像驹子一样,怀揣着日记和札记本,成为艺妓;或者,嫁一个丈夫,成为一个容易满足的女人。可是,死亡也是一种结果,一种解脱。我想川氏就是这么在安排着叶子的命运吧,当驹子抱着叶子的尸体发疯的时候,他以这样的美丽的语句来结束这篇美丽的小说:“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下来。”

而我读到这里,合拢书本,悲伤又一次像星光一般,哗啦一声,朝我的心坎上倾泻下来。

然而令我半夜起来,提起笔,为怕惊动妻儿,在充电灯的尾灯理写下这些文字的,却并不只是美丽而凄婉的驹子和叶子,在黑暗中浮过的,并不是身著鲜艳和服和日本艺妓,而是无数个轻施脂粉,面容模糊的中国女子。在夜色中,这许多的脸在重叠着,让我无法辨认哪些是真切,哪些只是虚妄。

我记起那个酒会上那一些模糊的脸,昏黄的彩灯中青黛色的眼圈和同样青黛的目光。而如果不是因为这些目光,精致的《雪国》在我也不过是一段异国他乡的浓艳爱情,注定不久将消失在空气中。我记得那个乐清的姑娘似乎对我说,她最喜欢唱校园歌曲,而她的女友则说,她最喜欢看的是《读者》。于是从此,那个被诅咒的人群在我,只是一些黛色的眼圈和略显苍凉的歌声。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属于卖身的一群,或者,那卖身的一群是不是也一样爱读《读者》,爱唱《外婆的澎湖湾》,爱写密密麻麻的日记,一样是初中或者高中毕了业,怀着叶子似的梦想,来到这些霓虹灯下的城市。

这一刻,当岛村的心坎溢满银河的星光的时候,叶子美丽的躯体在驹子的怀里渐渐变冷。这一刻,我抬头窗外,会稽山由一轮明月高悬,但它已经不能进入我满是忧伤的心坎。

这一刻,驹子和叶子的中国姐妹们,有几人在歌,几人在哭,几人在用抽烟的打火机点燃那十几本有着泪痕的日记?

2003年7月12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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