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归期|往来子午线上(2)

二、离多益重骨肉情

 1995年的圣诞夜,如无数个平常日子一样,先行抵达子午线那一端的东方。桂林城中最早的外资企业,“万雅珠宝有限公司”,正在做“尾牙”,全体员工大聚餐。我小姑姑坐在她的同事们当中,吃着一道接一道上桌的大菜,谈笑间突然心一紧,叹气:“只怕我们家江岚这时候在美国受罪呢……”

此时,子午线这一端是凌晨,我的确正挣扎在临产的剧痛里,几近昏迷。九个小时以后产下雪儿,比预产期提前了整整一周。

小姑得到我顺产的消息,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松下来,紧接着摆开布料、花边、剪刀、尺子,开始做衣服。她那一双当年打扮了我的巧手,现在要张罗着打扮那个大洋彼岸的小小婴儿了。

一个接一个装满衣物的纸箱,经海运抵达我们的小小蜗居。九十年代的留学生们,能收到国内寄来整箱整箱衣物是很稀罕的。我家里的经济条件远算不得很富裕,只是家里人似乎总觉得我一直漂泊在路上,一直不安定,所以他们总是竭力试图减轻我的经济负担。“穷家富路”啊,那是中国人沿袭了几千年的惯性思维。

等我辞掉进出口公司的工作,再考入理海大学教育学院攻读硕士学位,雪儿已满十八个月了。我每天一大早开车把她送到托儿所,然后自己到学校死磕一整天功课,黄昏时分再开车去接上她,回家做饭。这样折腾了大半年,我到底没撑住,被家庭医生发现心率严重失常。医生当即就不许我再开车回家了,一面打电话到市警察局,请警察去帮我照看幼儿,一面把我直接送进了医院。

国内的家人闻讯后自然焦急万分。婆母因我公公也卧病在床,分身乏术,我父母到广州申请探亲签证被拒,如此一来,将雪儿送回国,成了解决我们困境的唯一办法。身边打算回国的朋友们同意帮我们把雪儿带回去,于是,98年8月底,两岁半的雪儿跟着三位叔叔阿姨,登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

首都机场的接机大厅里,先期抵达的我父亲、两个姑姑和二堂妹拿着雪儿的照片和预备哄她开心的小零食小礼物,心里都很忐忑:机场人那么多,一时认不出来,走散了怎么办?即便认了出来,雪儿不愿意跟他们这几个陌生人走又该怎么办?那孩子又听不懂中文,怎么哄得过来?……

当朋友们推着雪儿出来,二堂妹眼尖,先看到了:“是不是那孩子?看着有点儿像照片……”

我小姑也迟疑,又不敢耽搁,试探着叫了一声:“小雪?是小雪吗?”

雪儿听见了。她猛然从小推车里站起,自己颠着一双小短腿直冲小姑跑过去。

这一幕,让父亲他们此前所有的忐忑烟消云散,也让他们十分惊愕。尤其是后来发现经过美国幼儿园严格训练的雪儿,轻易都不肯“和陌生人说话”,更加想不通,问她:“你又不认识小姑奶奶,怎么就敢跟她走,一下子不要叔叔阿姨了?”

雪儿利落地回答:“小姑奶奶身上有妈妈的味道!”

所谓血浓于水,不是一个抽象的,仅供唱高调或煽情使用的词汇,那是一个事实,一个简单而强韧的事实。任何时空的距离都阻隔不了亲情的绵延,不仅年年岁岁无穷尽,还要世世代代不断绝。

没有了幼儿的羁绊,我一边治病一边念书,99年底拿到学位,雪儿也差不多该回美国上学了,我于是第二次飞回桂林探亲。

雪儿在国内这一年半,不折不扣地掉进了蜜缸里。家里上上下下三、四十口人,都任她予取予求。仅是为她缝制新衣一项,我那两个姑姑剪裁、缝纫、编织的手就没停过。这一番景象,倒也在我意料之中。连我自己一回到家,也变成和雪儿一样懵懂幼稚,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还有立场去管她是不是被宠溺过度?姑且让这孩子在她的蜜缸里再陶醉几天,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尧山脚下,靖江王陵对面的褂子山坟地,小舅和小叔、姑妈陪着我去扫墓。

江家人原本是闽西的客家子弟。我祖父青年时代到广西谋职、成婚,生下了父亲他们兄妹数人。因战乱纷起无法返回闽西,一家人便在桂林落下了脚,解放后,又把我曾祖母从福建老家接来赡养。小时候,我跟着长辈来祭拜的是我曾祖母,到我高中毕业那一年,曾祖母的坟冢边安息了祖父;如今,从这块墓地往山腰上去,又多了我老外公的墓碑。

我出生之时,早已背着“右派”包袱的父亲远在偏僻的山区劳动改造。一年多以后,母亲也被下放,将刚满周岁的我留在了桂林城里,由祖父母教养。

那时祖父母的家在叠彩山下,一栋陈旧的小木楼上。一家子七、八口人,只得一间堂屋和一间房,堂屋里摆着吃饭用的桌椅,狭小的房间内,除了横竖摆放的几张床、一个小樟木柜子和一张书桌,几乎没有别的像样家具了。

早先,我祖父还要去“板车社”上班维持家计。每天拉整整一木板车的货物,弓着腰,低着头,一步一步,沿中山路从城北到城南,无论刮风下雨,寒冬酷暑。中山北路和叠彩路的交口,在这一路的正中间,是祖父歇脚的地方。小姑姑每天定时去给他送午饭,我跟着去过一次。见祖父接过饭盒,蹲在马路牙子上吃,想必也是无论刮风下雨,寒冬酷暑,尽管我只见过那一次。

雨天,祖父得穿蓑衣,戴上斗笠去拉车。他教我念:“青箬笠将风里戴,短蓑衣向雨中披,斜风细雨不须归”,或者,“蓑衣旧去烟披重,箬笠新来雨打香”……让我后来的每一个阴雨天都不见萎靡颓丧,只有诗情盎然。然而下雨天绝对不能算“好天”啊,尤其是对拉板车而言。某个雨天,下班回来的祖父摔得满身是伤,叔叔姑姑们从此再也不让他去拉车了。

于是平日里,我和祖父相处的时间多了起来。我祖父酷爱书法,写得一手浑厚饱满的行草。他每天在旧报纸上练字,却不知为何从未要求我跟着练,只教我磨墨,一边背他写出来的那些诗词句。有时他坐在书桌前写信,写给散落在福建老家、东南亚和台湾的亲人,一边告诉我,那信封上的一个个名字,和我都是什么关系。他说,接到来信都要及时回复,凡事有交代,才是讲信用、靠得住的人。

到星期天,外公来接我回外婆家。我心里其实总希望外公派小姨来,因为二姨比较唠叨,小舅脾气太臭,只有小姨敢带着我到处去玩儿。可外公经常自己来,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和祖父聊很久,坐半天也不动身。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猫在一旁百无聊赖,只觉得心里对外婆家后面那一片广阔田野的惦记,唰唰唰地都长成了荒草。

要等到我已年过不惑,陆续在海外见到了当年给祖父写信的那些人,我才知道祖父的整个青壮年时代都在柳州税务局为官,算来和做了一辈子会计师的外公算是同行,难怪他们一碰头就聊个没完。也要到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家庭成份并无阴影的外公外婆,当年会同意我父母的婚事。

外公和我,向来没太多话说。他一直很忙,即便退了休,还忙着被公司返聘、被会计学校返聘,不大在家的。我回到外婆家要么自己做功课,要么跟我外婆去菜地,浇水、施肥、采收,割草喂兔子。不过,只要我外婆一念叨说,我写作业肚子饿了吃酸萝卜,外公就会去买一大盒蛋卷,悄悄告诉我,藏在屋角那个大石灰缸的最底下;或者我外婆又念叨说,这个冬天太冷,我的棉袄不够厚,外公就托人去买来一件当时只供出口的羽绒衣;或者我外婆又说,我咳嗽一连几个月不见消停,外公就一定会交代,屋梁上鸽子窝里那两只小乳鸽,都炖了让我吃掉……诸如此类。

我长大的过程,除了三天两头生病,也不知闯过多少祸,绝不是天下乖孩子们之模范。可祖父和外公,对我从来没有过半句重话。他们对我唯一的要求,不外乎好好念书,将来要上大学。可我尚未高中毕业,癌症便带走了祖父;如今,我拿着一张硕士文凭回来,外公也见不到了。

顶着五月里正午的太阳,我跪在他们的墓碑前,良久。根本不觉得热,只觉得四野苍茫。小舅和小叔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地一片炸响,四野的苍茫益发辽远、空阔。匍匐在弥漫的硝烟里,我心里知道,他们在天尽头的高处俯视着我,依稀是当年对坐聊天的样子,淡定、稳重、慈和,重复着他们对我的教导:

“生活肯定不会尽如人意的,孩子,”他们说。“柳暗花明又一村,心静自然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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