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吃杮子,太甜,太腻,但我却喜欢杮子!
初中一个初冬的周六中午,一下课,我便和有吉像往常一样火急火燎往家赶。天阴沉沉的,白杨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疏条在风中瑟索。地里胖墩墩的白菜,绿叶包着黄心,越缩越紧。我俩空着肚子,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一言不发,顺着四衙村边的小路前行。坚硬的脚步踩在坚硬的土路上,发出坚硬的“达达”声。我俩紧走慢赶,走了好半天还没走完四衙村长长的村子。
蓦然回首,我看见了一棵树。在人家宽敞的屋檐前,长着一棵树。树不大,但高高地长在低矮的院墙里。树上没有叶子,交映的疏条间七上八下左五右六挂着一个个红通通的果子,如一个个红灯笼,散着火红的暖暖的光。有吉说,那是柿子树。
不知是因为新鲜感,还是因为其它,看着那棵挂满果实的柿子树,我感到满目粲然,周身温暖,站了好半天。以后每个周六回家途中,我都要多瞅几眼那棵挂满柿子的柿子树。
家乡没有柿子树。每年冬天,姑姑来看奶奶,二样东西必不可少:我们的棉鞋与奶奶的柿子。柿子往往装在大铁盒中。姑姑一路赶火车,坐汽车,跋山涉水,香甜的柿子耐不住折腾,早颠簸成了一盒柿子汁。
姑姑闲下来便将柿子汁一勺一勺舀送进奶奶嘴里,奶奶脸上饱经风霜,刀刻斧凿的千山万壑间盛开了一朵朵花。我有时蹭吃一两口,甘甜可口,清凉嫩滑。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爽!真似醍醐灌顶,甘露洒心,琼浆玉液不过如此。但大多时候,我对此不屑一顾,我更感兴趣的是饼干,点心,方便面。
师范后面麦地中有几棵柿子树,粗壮挺拔,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闲暇时,我喜欢站在树下,摸索着如鳞粗皮,仰起头轻闻树叶散发出的青涩味。夏日周末的黄昏,同学们三三两两,散布在麦地田埂山坡间,吟诗诵词,背文章看晚霞。暮色四合时,都不约而同地聚到柿子树下,围成一个大圈。说笑唱歌读文章,“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畅谈未来。慷慨铿锵的文字,在树叶间激扬开来。“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感觉屈原颂的不是桔树,而是眼前这几棵柿子树。懵懵懂懂中,心中也萌发出“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的大丈夫之志。
可惜,那几棵巨大的柿子树也如我一样,大而无用。师范四年,我从来就没见过那几棵庞然大树结过灯笼般的柿子。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在结果实方面,那几棵大树远远比不上姑姑家的小树。
姑姑家在南河川渭水河畔一个胳膊弯中,。翻过学校对面的北山,便到姑姑家,我隔两三周便去一趟。有次我回家,先去了姑姑家。姑姑一年四季上天揽月,下海捉鳖,终日忙碌,早就想回家看望奶奶了。树上的柿子也恰好到采摘的时候了,便和我先去摘柿子。
姑姑家的柿子树长在村子东边的田间地头。我们挎着竹篮,扛着长棍来到树下。树不大,碗口粗,丈把高,霜皮黛色,已显出苍老衰败之相,翠绿的叶子间藏着许多青涩的小柿子。我撸袖子,卷裤腿,伸胳膊展腿,三蹿两跳,准备上树。姑姑一把将我从树上扯下来,笑道:“瓜娃娃,树皮滑,树枝脆,不敢上去——用竹杆勾。”说着将长长的木棍塞给我,我这才发现棍子顶端绑着一个铁钩子。
都说瓜熟蒂落,柿子树不是瓜,根深,蒂也牢固。我小心翼翼地将铁钩套到柿子上,左拧右拐,生拉硬扯。柿子昂着倔强的头,贪恋着枝头,就是不肯下树。我心浮气躁,使劲一拉,“咔嚓”一声,连枝带叶掉下树来。姑姑仰着头,眯着眼,看着我勾柿子。枝叶掉下来,便低下头,摘拾地上散落的柿子。
姑夫也来帮忙,瞅着地上的断枝破叶,自言自语道:“树像雷击的一样!”面前的柿子树,伤痕累累,残不忍睹。我有点不好意思,忙自我解嘲道:“没事!放羊娃咒羊,越咒越旺,树也越砍越旺。”篮子里的柿子,晦涩难看,皮厚肉糙,坚硬瓷实,完全不像市面上摆的那样光鲜靓丽,软糯可口。我轻轻咬了一口,酸涩难耐,半边脸都麻了,分不清哪是牙齿,哪是嘴。
下午我和姑姑带着柿子回家。晚上九点左右,我们在洛门站下了火车。黑灯瞎火,冷气浸人。我扛着半袋子沉甸甸的柿子,跟着姑姑沿火车路往西走。天桥在车站西边,没几步路。我们走了半天,始终不见天桥的影子,灯火越来越少。直觉告诉我,我们走错了,姑姑说没错,这条路她走了多少遍,她常住的小店就在前边。好不容易遇见个人,一问,才知我们走到了曼巴村。原来火车站变了,新修的火车站在天桥西边,那晚我们东辕西辙,错离谱了。往回折的路上,姑姑死活不让我扛柿子,非自己扛不可,无奈,我们只好抬着。
第二天到家,姑姑将柿子分给大伯二伯一些,剩下的晾在竹筛里,放到房顶上。日晒风吹,露浸霜刷,柿子会将积聚了一年的酸腥苦涩酝酿成甘甜软糯,香甜一个冬日。
如今,一看到满街的红柿子,我就会想到那棵柿子树,那些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