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爷爷的阳台，走到群众艺术馆后身的马路，往右走，是原来国税局的院子，很久之前，在锦州最舒服的9-10月份，晚上7点多的时候总有几个耄耋老头拽着那个围墙上的栏杆略吃力地踢踢腿，伸伸腰。9月份的晚上锦州的天还没黑，爷爷当时就出现在这支夕阳锻炼队伍中，他们赶着夕阳日落之前，慢悠悠的在锻炼身体。

      这个场景当我昨天站在天桥上的时候，还一直会出现在我脑海，睁眼，闭眼、眨眼间都能看到老老田挺着大肚子，带着我给他买的小帽子，转身，拍手，下蹲，踢腿那种笨拙又认真的可爱样子。虽然，昨天我亲手抱着爷爷的相片把他送到了殡仪馆。

      关于我小时候在爷爷家的记忆，大概全部都是老老田慢悠悠的出门，慢悠悠的买菜回家，和他带给我的好吃的，以及亲手做的饭菜组成的画面。

爷爷和他的传家宝

      爷爷给家里人做了一辈子的饭菜，他的大铁锅和小平铲磨得发亮，爷爷的菜刀好沉啊，厚厚实实的摆在壮实的木墩菜板上，之前要给他换一组好的刀，他说什么都不要，还笑嘻嘻跟我说等以后给你啊，这可是我的传家宝。

      从我小学的时候起每一顿晚饭，一直到上了大学去了北京的每一顿我的“回家饭”，爷爷就用着他这些传家宝，丰富着那张酒红色的圆形餐桌。爷爷应该是一点点学习着做饭的，有人说不好吃的时候，他会特别认真的改，有人告诉他怎么做饭好吃的时候，爷爷甚至会拿小本子记下来做给我们吃。我现在引以为豪的是，无论爷爷做了什么，我总是他最忠实的粉丝，把饭碗吃到见底，从来没说过一句“不好吃”，所以爷爷最喜欢看我吃饭，我在桌子这边吃，他就在桌子那边看，边看边往我这边推盘子。直到我吃完了他才会起身离开餐桌。

      还记得，小时候的冬天，放学的时候东北的天已经黑的彻底，我嗖嗖的骑着自行车到爷爷家楼下，一抬头，三楼的厨房呼哧呼哧冒着做饭的蒸汽，熏得整个窗户都雾蒙蒙的，爷爷就在雾气之间向下张望我，一发现我到了，爷爷就喊我们丝雨回来了，开饭喽。声音在楼道里都能听得见。

      爷爷的手胖乎乎的，好像不怕烫，我一进家门，他就总给我盛出最热乎的酸菜炖排骨、萝卜羊肉汤、土豆牛肉、还有坛焖肉，但是每次我过去接，他都不让，有一次爷爷在厨房盛，我就偷偷把一大碗汤端到饭桌上去，小手摸到那一瞬间我才知道天啊，这个碗好烫啊！我呲着牙坚持端到桌子上，两双手的大拇指被烫的红彤彤的，爷爷跑过来搓着我的手责怪我，“不让你端呢！烫到了吧！”那时候我就想难道爷爷的手有隐形的手套么！可真厉害！其实后来长大了就明白了，爷爷的手每次都是红彤彤的。

      后来，爷爷可能是去超市买菜的时候，有人跟他说蚝油炒菜好吃，爷爷就开心的买了一大瓶蚝油回来，他端上了我最爱吃的青椒炒鸡蛋，还特意跟我说“来你尝尝，爷这次做的青椒炒鸡蛋好不好吃？”，我夹了一大块鸡蛋，“真好吃！”爷爷笑，说“爷爷这次知道这么做饭好吃了！”他特别开心，还去冰箱里特意翻出来蚝油给我看。然后从此之后，爷爷在任何的菜里都放上一勺蚝油，甚是可爱。再后来好像是夕阳锻炼队伍中的其他的老爷子告诉爷爷，炖菜可以买调料包，味道好，汤也鲜美。爷爷就去超市买了各种调料包，还总向我要反馈，不过爷爷可能不知道，在我这里，他做的所有菜都是美味的，怎么可能有“不好吃”这三个字。

      爷爷也有拿手菜，爷爷包的饺子皮薄馅儿大，热腾腾的蒸饺出锅的时候白胖胖的，咬一口，一股鲜美的汤汁就会顺着开口流出来，水灵灵的，一点都不油腻。爷爷包的饺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饺子，我上大学的时候每次都想这口，爷爷总是在我回家之前给我打电话，问我要吃什么馅儿的，我暗自纠结，肉馅儿的也想吃，三鲜馅儿也想吃，又怕爷爷累，到最后就支支吾吾说了一种。结果每次回家，爷爷总是准备2种馅儿的饺子，我一口气可以吃18个！吃完了爷爷还给我装满满的饭盒，给我带回去。当时我忽悠爷爷去开一家老田头饺子铺，老爷子哈哈大笑说“那我可是要赔喽，不放肉可不好吃！”

      尤其到了过年的时候，厨房就是老老田的舞台。可爱的爷爷从小年就带着老花镜写菜谱，恨不得大年三十就把菜谱写到了正月十五去，认真的样子真的有一种星级总厨的范儿。还记得爷爷身体好的时候每到年初二，他就会把家里的亲戚们都喊到家里吃饭，爷爷就一个人在厨房忙叨着，也不让别人帮忙，大家都爱吃爷爷炸的丸子，外酥里嫩，爷爷就一个人站在厨房里一个一个窜着丸子，再放到油锅里，丸子一瞬间翻起了金黄色的外壳，圆溜溜的在锅里滋滋冒着肉香。后来爷爷累了站不动了，搬来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油锅前。再后来有一次，我心疼爷爷，我说我要学习炸丸子，爷爷这才让步，我就这样陪着爷爷炸了一下午的丸子，爷孙俩一边炸一边吃，特别开心。

      印象中，爷爷的菜总是有老三样，炸带鱼、鸡蛋炒土豆丝，青椒炒肉，最逗的是鸡蛋炒土豆丝好像是爷爷自己发明的，在别的地儿没见到过，有的时候有闲余下来的洋葱，爷爷也会切半个洋葱丝哗啦一下子扔到大铁锅里，炒成了一道独创的鸡蛋土豆丝炒洋葱。可我现在好怀念他的鸡蛋炒土豆丝，他总会把酱油多一些，葱花切得很大颗，肉总是连在一起，但是，真的好吃。

爷爷和他大衣里的好吃的

记得寒假的时候一大半的白天我会在爷爷家呆着，爷爷上午出门去遛弯，快到中午的时候回来，他就像变魔术一样，一进家门，就从大衣里拿出让我雀跃的好吃的，然后就喊我“丝雨啊，快来看看爷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小小的我眼睛冒星，光着脚蹬蹬地跑到门口去，大声欢呼是汉堡包呀！这样的欢呼总是有，羊肉串、炸鸡排、还有那时候百货大楼很流行的百草鸡，还有裹了糖衣的花生豆，还有后来五中门口的鸡蛋灌饼，还有热腾腾的伊斯兰饭庄的油炸糕，哦对，还有刚沾上糖浆的糖葫芦……

      是啊小时候我就总是眼巴巴的等着，爷爷怎么还不回来啊，怎么还不回来啊，但是，我现在再也等不到了……

      2年前，爷爷得了脑出血之后，他病后我第一次从北京回去看他，那个会变魔术的爷爷，他躺在屋里的床上，勉强动身，只能跟我眨巴眼。爸爸问认识这是谁么，爷爷哼了一声，含糊不清的说“丝雨”。我拉着爷爷的手，没有了被饭碗烫的红彤彤的大拇指，爷爷想攥紧我的手指，尝试了几次却无力完成这个动作，然后他默默的摊开了手掌放在了一边。那一瞬间我无法接受，那么爱运动的老爷子，怎么就动不了了，我爷爷一生辛辛苦苦一辈子，给别人做了一辈子的饭菜，怎么就到该享福吃好吃的时候，就吃不了了。走的时候我告诉爷爷，你要运动，不要总躺着，每天都坚持走动着，爷爷转着眼睛紧盯着我，含糊的“嗯”了一声。

      后来我每次回家去看爷爷，爷爷确实慢慢的能坐起来了，也能轻微走动，我以为我的爷爷过段时间就会依旧出现在夕阳红锻炼老年团里，依旧在树下扭扭腰，拍拍手，踢踢腿。直到今年结婚的时候，和老公一起回家看他们，所有人都说我爷爷糊涂了，说不了话，也起不来床，也认不清人，忘了大家都是谁了。但是，当我和老公回到家，家人把爷爷喊醒，爷爷费力的睁开眼看到了床边的我和楠洋的那一瞬间，爷爷竟声嘶力竭地哭出了声音，是谁说他糊涂了？他分明都知道，我感觉他想跟我说话，但是他说不出来，他急红了脸，一直哭一直哭。从小到大，都是爷爷帮我擦眼泪，头一次见到那么和善的老人嚎啕大哭，我一遍一遍帮他擦眼泪，跟他说我很好，爷你是不是想我了。直到家人担心爷爷情绪过于激动对病情不好，把我拉开。至此，生者最后一面。

      我永远记得，最后一次爷孙俩的对话，爷爷还给我炒了青椒肥肠的时候，那时候我寻思着减肥，不好好吃饭，他说：“瘦孩子可不好看，多吃点”，然后递给我一个苹果，我啃着苹果，爷爷问我“工作那么晚啊” 我说“北京都这样，都挺辛苦的”，然后爷爷看了一眼我问“这么辛苦，是干着开心么？”我啃了两口苹果哈哈一句“还行，挺开心”

然后老老田说，“行，你高兴就行”他默默重复了一次，然后老老田就带着小帽子，开了门，转身出门去遛弯了……

至此，爷爷再也没跟我说过话

      那天在殡仪馆的告别仪式，告别致辞说爷爷的生平列的很仔细，但是那不是我认识的老老田，一点都不鲜活，所以我一字一字写下爷爷的音容相貌，算是我对爷爷的告别仪式。

      在我心里，老老田是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的全世界最最最最最最善良的老头儿，所以啊，老天爷，我求求你，他这次去了天堂，乞求你好好关照他，让他过得高兴就行。

爷爷，再见！

你的心尖儿，丝雨

2019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