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是佛前的一朵青莲，熏染古木檀香，静听梵音钟鼓。

一

  娘说，我出生那日是冬至，后院池塘中的枯荷竟齐齐绽放，一片粉白的荷花，在白雪中显得好不耀眼。街坊邻居有的说是吉兆，有的却说是不详之兆。村里的半仙为我算命，终是留下长长一声喟叹，不愿说出我的命数。有人便认为我定是什么凶恶之物，那段时间谣言四起，又慢慢平息，村人不待见我，躲着我，除了恩眉。

  恩眉是孤儿，她的家乡发大水，她家十几口人，竟只活下她一个。流落到我们村后，恩眉便靠她那出色的女红养活自己。我与她相差六岁，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好友。恩眉不怕我，她说：“那样大的灾祸，那么多人死去了，我却活了下来。本是苟且偷生的人，纵使你身上有诅咒，也不过让我比家人们晚死一点罢了。”自从她来了，我每日都很开心，直到…直到那天—我十岁生辰的那天。

二

  十岁那天的冬至，我听懂了花草树木的语言。

  荷花开了，不知荷花，我所到之处，青草茂盛，小小的野花绽开，老树枝头霎时间长满了树叶，一切来到了春天。

  我开心的蹦蹦跳跳，无暇顾及其他，却听一声尖叫：“田，田田！这是你干的吗？！”我回过头，看见了面色苍白的恩眉。她的手上有一副刺绣，是我的生日礼物。

  恩眉说她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他人，只是此后她看我的眼神就怪怪的，让我很不舒服。那些盛开的花谢了，茂盛的草也枯萎了，在我拼命祈求它们这种“回光返照”赶快消失时。于是我懂了，我可以控制万物生长。

  十五岁的生日，我照例让我家后院鲜花遍地，尽享我一人的快乐时光。

  有个村民看见了。

  虽然我很快的让它们干枯，那位大伯闻着空气中仍有的花香。见鬼一样没命的跑走了。那个黄昏，我本已销声匿迹的不好传闻重又流传，我从大家眼中的普通人再次成为了妖魔鬼怪。

  几日后我便离开了小小村庄。既然他们怕我恨我，我又何必待于此？即使我从未做过伤害之事，即使爹娘啥不得我，即使…我不愿离开。

  恩眉陪我走去外面的世界。

  她是我唯一的安慰与温暖。

三

  冬天还未过去时，我们生活的还不错。

  我用夏日的花挣了不少银子，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都喜欢这些“冬天里的夏花”。恩眉的刺绣也卖的十分好。

  日子平淡的过着，春天却不知不觉的来临了。

  花无人问津，而恩眉的刺绣一副要绣很长时间，照这样下去，我们怕是要沦落为乞丐了。清点了银子后，我们买下一辆马车，身上已不剩足以饱腹的钱。

  我和恩眉就这样，开始追赶冬天的脚步，目的地是冰源。

  据说那里一年四季是冬天，可冰原上的国度却是繁荣富强。夏日的花在那里，不愁大卖。可是啊，这一路太过艰辛。幸而植物通灵性，我只需挥挥手，便会掉下许许多多的野果，我和恩眉便以这野果度日。渐渐的，天越来越冷了。

  恩眉绣了不少刺绣，约有十几副，在经过一个城镇时卖掉了，卖的钱让我们大餐一顿，又添了些新衣裳，买了许多干粮和水，这样的话，到达那个国度时也不愁吃穿了。

  我注意到近日恩眉在很用心的绣一副图，我央她给我瞧瞧，她却不肯，神情严肃，用古怪的语气说：“与你无关！”我觉得很奇怪，又想不通哪里奇怪。

四

  终于到达冰原之上的国度了――北国。

  天气十分寒冷，我跺着脚加了好几层棉衣却仍  是觉得冷。用较便宜的银子租下一间房，这就是我的“夏日花店”啦！我喜滋滋的笑了。

  过了几天竟到了冬至，我的生日。

  恩眉神神秘秘地说要送我一份大礼，两个人冒着风雪走了好久，来到一座面前。主持似与恩眉很熟，领我们至一温暖房间中。喝下一杯热茶，恩眉温柔的笑了，她说：“何田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世间，除去人，还有妖与仙。

  有只小狐妖，喜欢缝缝剪剪。有次如来佛祖下凡遇见了小狐妖，觉得她聪慧伶俐，是可造之材，奈何小狐妖眷恋红尘，不愿离开这繁荣世间。佛叹无缘，只是对小狐妖说：“若你红尘已尽，再入我们也不迟。”小狐妖不放在心上，只是有次心血来潮，悄悄跑进西天的佛祖殿堂，到处乱跑，玩心大发。小狐妖看到一个女子，青衣，脸很清秀，柔柔弱弱的样子，打坐默念经文。只是那青衣女子并未剃发。小狐妖壮着胆子问佛祖为何，佛祖叹道：“也罢，她本是青莲一朵，吸收天地精华得以成仙。只是她在凡间仍有一劫未渡，所以终未入佛门。不如你带她去人世间走一遭吧。”小狐妖欢欢喜喜的应下，那青莲仙子也觉得自己与它有缘，便也应允了，不日后下了天界。

  在凡间的日子倒也舒坦，小狐妖辛勤练功，终于幻化出了人形。某日小狐妖独自外出游玩，被捉妖师发现了。两日的追杀，使她伤痕累累，眼看就要命不休矣，青莲救了她。捉妖师们已杀红了眼，见你帮助妖的便杀，青莲拼死护她逃出。小狐妖在成功脱逃时只记得青莲对她说：“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她信了。

  伤养好后，小狐妖在哪儿都找不到青莲。她回到一个月前与捉妖师打仗的地方，只见一朵早已枯败的莲花，黑色的，毫无生气地躺在污泥之中。

  佛祖说，这便是青莲的劫难，可惜她没能挺过。佛怜惜青莲，将她魂魄入轮回之中。从此，她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无尽的轮回，只是再不能成仙。

  而小狐妖，一直在寻她。

五

“所以…”我亦有几分了然：“那个青莲，是我？”

  恩眉又露出那种古怪的眼神：“我是狐妖，但你，不是青莲。”未等我反应过来，她便逼近我，不知施了什么法术让我不能动弹。随着恩眉低低的呓语声，我感觉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口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颗青色的珠子，发着淡淡的光。

  恩眉小心翼翼拿着珠子，对我冷冷道“这才是青莲。”

“你，是捉妖师。”

  头疼得像要炸开，一些并不属于我的记忆慢慢浮入脑中。

  原来，我的前世是一名捉妖师。原来，我杀死了一个青莲仙子。原来，我这世所受的厌恶源于上世我的罪行…

  恩眉仍是用那冰冷的腔调说道：“那日杀死青莲后，你的同伴都走了，唯有你留了下来。因为你觉得青莲死时身上的祥光非同寻常。于是你发现了青莲的元珠。你知道元珠是仙人的仙气所凝，便将她吞入腹中…所以，青莲并非那么脆弱，死过一次之后只能沦为凡人。是你拿走了她的元珠，才使她这么多轮回中不能修炼成仙！”我慢慢地问恩眉：“你一直在找我？家乡发大水也只是谎话吗？”

  “不，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怎么也找不到青莲，来到你们村庄仅是偶然，我只想安静的休息一阵。”恩眉忽然笑起来：“我早该注意到的不是吗？你对我说的你出生时的异样，足以证明一切。但我真正醒悟是在你十岁那年。你有青莲的仙术，但我知道你并非青莲。”

  我终于理解恩眉的古怪眼神了，原来如此啊。

  我苦笑着问她：“为何到今日才向我说破呢？如今你元珠已拿走，还想对我怎样呢？是杀是剐随你便，一切是我咎由自取。”她深深地看我一眼：“今日本想杀了你的，念着你我多年的情分…以后，不要让我见到你。”

  恩眉变回原形，一只火红的狐狸，从庙的后门蹿走了。

  她留下了一副刺绣，是在我们赶往北国时，她不愿给我看的那幅。那是一个女子，不过面孔是分为了两半，一半是我，一半是个清秀的女子。想必就是那个青莲仙子吧。

  这个傻瓜…

  她是再不会知晓了。我，才是青莲。

六

  当年的捉妖师，是我请来的。

  佛不让我入佛门，是因我心中怨念太深。在我还未修炼成仙时，有只小狐妖咬掉我一大半花瓣。那种痛，令我对狐妖恨之入骨。

  那时的我，又怎会在意狐妖瘦的皮包骨的身子和它满满的歉意呢。

  我是一朵青莲，但我在泥中生长时，并未做到“出淤泥而不染”，我的心间，满满都是复仇。佛祖让我随狐妖下界:“青莲，心底的善，不过一念之间，还看你的造化。”

  我没有善，我不知善，我不愿善。

  于是我同捉妖师演了一出剧，真是精彩哪。那朵干枯的莲花自然不是我的真身，我随手变来的。至于恩眉口中所谓的真相，是在一日夜里，我施法于她的，做完这一切我义无反顾的走向冥间。这世间没什么可眷恋了，成佛无望，不如投凡胎享受一些简单的快乐。

  我怎知孟婆汤并未让我忘却前世记忆。我仍有仙术，不过有了人间的爹与娘，人间的身份罢了。随着我一次次的转世，记忆越来越淡。当我成为何田田时，青莲仙子已经被我遗忘于时光的角落。

  恩眉唤醒了我久远的记忆，亦赐我无限的悔恨。

  她如此真心待我，我却满是恶意。

  元珠被她拿走了，这样也好，我再不能施仙术，我不配。

  主持收留了我，我带发修行。因为恩眉曾笑吟吟的说：“仙子这秀发更美啊。”春夏秋冬的更换在北国停止了，这永远的冬天犹如我平淡的心。

七（尾声）

  二十岁的冬至，我收到了一封信。

恩眉寄来的。

她说她前日参加狐族大会时，被长老发现自己身上有一个古老的催眠术。催眠解开后，她明白了很多。比如，“我知道了，你是青莲”；再比如，“其实我原谅你了。”

我多年来一潭死水的心看到她写的“原谅”二字，竟忍不住抽泣。

恩眉，你原谅了我，我却原谅不了我自己啊。

下一秒，一双手帮我擦去泪水。“重新修行吧，青莲仙子。你的心中有了善，重回仙位并不是什么难事。”恩眉的笑脸一如往昔：“佛祖定会收你为徒的。”

住持推开庙门，惊讶的发现庙的周围被春天眷顾了。纷纷桃花雨中，有着两个女子的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