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卢卓然失眠了，尽管乡村的夜是如此宁静。
这是卢卓然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在睡眠时间永远不嫌多的年龄，失眠，对十四岁的卢卓然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让卢卓然失眠的，是一个叫谢紫婧的女生。
睁眼，眼前是谢紫婧云霞般灿烂的笑容；闭眼，脑海里是谢紫婧小鹿般活跃的身影；睁眼也罢，闭眼也好，耳朵里总萦绕着谢紫婧银铃般欢乐的笑声。谢！紫！婧！这三个字就像三条草鞭，抽打着卢卓然的神经；又像三刃尖刀，戳着卢卓然的心脏，让他睡卧不宁，神魂颠倒。
折磨着卢卓然的谢紫婧，其实是一个非常平凡的女生。她其貌不扬，长相一般，与班花夏天相比，简直一个是女神，一个是村姑；她的学习成绩也一般，与第一名陆妍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样一个女生，有什么出奇之处，能让卢卓然受如此煎熬？
谢紫婧自然有她吸引男生的地方。
如果说夏天和陆妍是八（2）班美丽与智慧的化身，那么谢紫婧则是八（2）班快乐的源泉。她就像一只神奇的萌宠，浑身上下都充满快乐的元素。她不算漂亮，但她比八（2）班所有女生都健康，在全班男生眼里，她黝黑的肤色、圆圆的脸蛋、微胖的身材，小鹿一般总是活跃在操场上的身影，比一副高傲的公主样的夏天可爱多了。她总那么喜欢运动，喜欢劳动，喜欢唱歌，喜欢帮助同学，喜欢抱打不平，尽管学习成绩一般，却比陆妍更让人愿意去亲近。在八（2）班，她其实是超越夏天与陆妍的另一种神存在，是每个男生心目中最接地气的女神！
谢紫婧挤占了大多数男生的心灵空间。她玩，大家跟着玩；她笑，大家跟着笑；她嗨，大家跟着嗨；她学习不太用功，大家也都跟着偷懒。男生们以这种鹦鹉学舌般的跟学方式，来虔诚地表达心中的爱慕。但爱慕归爱慕，迄今为止，都还没有人敢突破禁忌，向她表白。谁都明白，她的追随者太多，一旦表白不成功，就将死得非常难看。羡慕嫉妒恨，会让其他爱慕者把敢于突破禁忌的家伙踩个半死。
当然，没有谁突破禁忌，也许还基于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爱慕是一种浅表的情感，不够强烈，没有达到神魂颠倒的地步，不足以刺激他们做出冲动的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现在，卢卓然已经神魂颠倒了！
和其他男生一样，卢卓然对谢紫婧一直保持着朦胧而美好、真实而自然的浅表性爱慕状态，他觉得这样很好，不累。心有所慕，心有所悦，让本来单调的学习生活不那么枯燥，让百无聊奈的学校成为他每天最想去的场所，多好。
然而，下午的一场篮球赛，却彻底打破了这种状态。
谢紫婧是篮球场上的活跃分子。她球打得不算太好，运球投球动作虽然比其他女生熟练流畅得多，但相比男生还是差了一大截。但她喜欢打，尤其喜欢和男生对抗。男生们打球图的是愉快，也没打算激烈对抗，有女生尤其是心中爱慕的女生参加，自然人人开心，都争着和她组队。作为队友，男生最喜欢在她运球和上篮的时候替她挡拆，人人誓死保卫女神。作为对抗方，男生则往往选择以赞赏的目光迎接她的进攻，连象征性的防守都没有，人人甘当礼宾和绅士。
可是下午比赛时，卢卓然却昏了头，偏偏在谢紫婧上篮时冲了过去，挡在了她前进的路上。谢紫婧篮球出手时，他一巴掌拍了过去，球擦着篮板飞到了界外，谢紫婧的身体则扑进了他怀里。幸好他站得足够稳，否则二人一定会抱摔在一起，狼狈且难堪。即使是这样，也足够难堪了。有人当即便愤愤不平，骂卢卓然是二百五。更有甚者，直接跑过来一把将卢卓然推开。
卢卓然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不明白谢紫婧上篮时，自己为什么会发神经突然冲过去阻挡，不明白谢紫婧扑进怀里时，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懵了，大脑嗡的一声，各种山风狠吹，漫天雾气弥漫。最可恼的是，心脏竟不由分说便狂跳起来，“咚咚咚”地震天价响，脸也滚水似的烫，一直烫到脖颈。有人骂他，有人推他，他似乎都知道，却一点儿也不恼，一点儿不觉得冤。他几乎是无意识地退出了球场，一个人蹲在场外发呆。他知道，他彻底懵了。
谢紫婧扑进卢卓然怀里，就像一点火星溅落在了卢卓然一直平静却塞满了干柴的心房，轰的一声就点燃了他渴慕的火焰。他突然间发现，他竟然开始讨厌别的男生跟谢紫婧组队，讨厌别的男生在她身边乱窜，讨厌别的男生假装绅士实则伪装君子的做派……他还发现，当谢紫婧和别的男生在一起说笑时，他的心中竟然各种嫉妒，满是不痛快。
隐约中，他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喊：谢紫婧是我一个人的！你们都给我离她远点！离她远点！远点……声音歇斯底里，怒不可遏，却又满是无可奈何，衰弱无力。
不行，我得让她知道，我喜欢她！
卢卓然受不了漫长的不眠状态，一翻身爬了起来。
2
谢紫婧吓坏了。
在她的语文书里，赫然夹着一封情书！
情书是卢卓然写给她的，她一看信封上那几个像被鸡爪扒拉过的字就知道。卢卓然的字和全班所有男生的字一样，糟糕透顶。老师说，现在的男生，几乎没有一个能把字写得像字样。卢卓然也不例外。
谢紫婧四顾见没人发现，匆匆读完便赶紧把信藏进衣兜里。她的心咚咚咚地跳得厉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张黝黑的圆脸瞬间红到脖颈，黑里透红任谁都看得出她此时的心慌意乱。她假装看书，眼睛盯着书上的字，眼前却一片乱码，啥也看不清楚，只听得见急促的呼吸。老师在黑板上讲了些什么，同学在下面答了些什么，她一概不知道。
她明显走神了，眼神游移不定，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这当然逃不过洞察秋毫的语文老师的法眼，很快便把她抽起来像一张人皮似的挂在教室中央晃荡。老师的批评充满了旁敲侧击的艺术：“谢紫婧，你在想什么呢？老师在讲苏州园林，你给我回答赵州桥！我看不是什么赵州桥，是断桥！”断桥是白娘子和许仙定情的地方，暗含怎样的深意，已经上到八年级的谢紫婧自然懂，臊得一张脸更红了。
得了老师的批评，她的心思依然没有收回来。她没法收回来。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男生的情书，卢卓然在信中大胆的表白把她吓坏了。卢卓然的文笔和他的字一样糟糕，他不懂得修饰，每一句话都赤裸裸的，直来直去，刀刀见血。不是用英语的“LOVE”，就是用中文的“爱”，或者就是画个一箭穿心图。不论是英语还是汉语，不管是文字还是图形，都血淋淋的，恐怖得吓人。
从收到卢卓然的情书开始，谢紫婧就再没笑过，也再没离开过座位，没出过教室。这是非常反常的。谢紫婧课间从不呆在教室，一定会出去疯跑，她的短发即使是冬天，也一向是湿漉漉的，她的鼻尖和额头，即使寒风呼啸，也总是凝结着汗珠。这样一个女生，突然间不离开座位，不离开教室，让熟悉她的男生都诧异了。
教室里突然间多了一个沉稳的身影，一个沉默的女生，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连陆妍都感觉到了。她一再回头偷瞄谢紫婧，心里嘀咕，是不是语文老师戳到了她的痛处。但这一切都在卢卓然的预料之中，他乐意看到这一切，谢紫婧突然间性情大变，说明她收到了他向她发出的清晰的信号，说明她正经历艰难的思想斗争，当然也能说明他突破禁忌大胆表白是聪明之举！
下午一放学谢紫婧就匆匆回家了。她没有应邀参加男生们的球赛。她现在内心充满了惶恐，怕见男生，也怕见女生，更怕见卢卓然。她怕见一切和她熟悉的人。她没有想到自己到底该怎么办。确切地说，她还没从收到情书的恐怖阴影中走出来。
回到家，她把自己独自锁在了卧室里。父母都在外务工，爷爷奶奶在地里忙活，没人管她，也没人能帮她。她躺在床上，心情平静多了，虽然脑子依旧有些乱，但总算能思考眼下的问题了：怎么办？
在此之前，谢紫婧的脑子里从来没有产生过早恋的念头。尽管班上其他女生早就有这种念头，常常私下议论男生这个帅那个丑，这个豪爽那个吝啬，这个嘴巴厉害那个力气还行。她知道她们都在等待自己心仪的男生给她们递纸条，没等到纸条心里都恨得牙痒痒的。但她没有这种想法。她不需要，或者说不敢。
父母在她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因为班上有女生早恋了，就曾威胁过她，只要她敢在念书期间谈恋爱，他们就把她带到工地上去搬砖。她可不想像父母一样搬一辈子砖头，在建筑工地上累死累活。她的理想是考大学，跳出农门，进城当白领，当知识女性。在没有考上大学之前，她可没打算恋爱。即使打算恋爱，像卢卓然这种连字都写不好连句子都写不通顺的男生，也不可能是她喜欢的菜。她的菜至少也得是像语文老师那样骂人都不带脏字的高知识水平男孩。
既然没打算恋爱，那就一口回绝卢卓然的冒失吧。谢紫婧心里渐渐拿定主意。可是，如何拒绝他呢？那家伙在信中说得明明白白，他爱她已经爱得茶饭不思，昼夜难寝，神魂颠倒，死去活来，如果不能跟她谢紫婧好，他要么退学远走他乡，让时间抹平这段记忆；要么跳江殉情，让他的爱轰轰烈烈开始，轰轰烈烈收场。一个处理不慎，那还不得闹出人命啊？
谢紫婧阅世不深，显然没有处理这种棘手问题的能力。她愁坏了。
打电话让父母出面解决？不行！就他俩那暴脾气，恨不能在电话里就把她的皮给剥了。你要不是成天跟那些男生疯，姓卢的能找上你？他为啥又没找别人？父母对她的关心和爱护，仅仅停留在吃饱穿暖的层面，从来就未曾走进她的心灵世界。对她的教育，更是简单到只剩拳脚和棍棒，诅咒和谩骂，恐吓和威胁。她就是直接去跟卢卓然说我不想早恋，也不可能主要父母帮忙。
那就让爷爷奶奶出面！快别起这个念头，他们都生活在古时候，跟他们说这个，他们都不可能懂。他们也许不会扒她谢紫婧的皮，但很难说不扒卢卓然的皮！谢紫婧打个喷嚏他们都会得重感冒的两个老人，谁让他们孙女难过，他们就一定敢跟他拼命。与其让他们出面，还不如直接让卢卓然跳江算了。
自己的亲人不行，那就找同学出面吧？也不行！找男同学吧？自己肯定开不了口，而且会给对方一个虚假的暗示。找女同学吧？那一帮八婆，还不把这事给传成热搜，搞成头条娱乐新闻。那样不仅会害死卢卓然，还会害死她谢紫婧！
最后一条路：找老班！
3
老班不是语文老师，骂人从来不讲艺术性。
他先把蠢动的卢卓然狠狠地骂了一通，骂他连爱字都多笔少划，还好意思写求爱信，也不怕丢死人；骂他人没三坨牛粪高，就青春骚动，想耍女朋友了；骂他长得像只癞蛤蟆，竟然想吃天鹅肉，天鹅飞那么高，也不怕掉下来摔死他……老班背着卢卓然却当着谢紫婧宣泄内心的恶劣情绪，意图很明显，他先要安抚谢紫婧。
骂完，老班问，你有什么想法？
谢紫婧说，我不想早恋，又不想伤到卢卓然。
老班点头说，你看你做得多对！你们这个年龄，身体好像发育成熟了，但心理还不成熟，根本没能力处理恋爱中遇到的各种问题。随便一点儿鸡毛蒜皮针头线脑的小事，就会让你们一会儿吵一会儿闹。你们这个年龄的情绪波动是巨大的，不稳定的，十分脆弱，这一会儿吵一会儿闹，那还不受到严重影响？情绪受影响，你们满脑子都是对方是不是变心了，是不是移情别恋了，别说读书会受影响，就是吃饭睡觉都会受影响。别说你们小孩子了，成年人还这样呐！没见那么多跳楼喝农药的吗？都是没能处理好恋爱关系或者婚姻关系的！所以说早恋危害大呢，这是有科学道理的。你能够拒绝早恋老师必须肯定你！卢卓然那里，你不用担心，本师亲自出马帮你解决。还反了他了！
谢紫婧是信任老班的，不然她也就不把卢卓然给自己的求爱信给他看，并请求他帮忙处理善后了。
老班是她最敬佩的老师。他既有父亲般恐怖的严厉，管理着几十号活蹦乱跳的少年，没人敢乱动；也有爷爷般的善良与慈祥，呵护着每一簇青春绽放的花草，不使它们经风历雨。他是最能体谅他的孩子们喜怒哀乐的长者，也是最能与孩子们打成一片的大哥哥。
因此谢紫婧很放心地离开了老班的办公室。
谢紫婧像卸掉了包袱似的轻松，恢复到常态的快乐与活泼，让卢卓然吃惊不小。他觉得她在没有明确地回复他的求爱之前，应该压抑和紧张，谨慎和低调。但谢紫婧却很快便又和那些男生在篮球场上传接球，在环形跑道上奔跑，在乒乓球台前快活大笑，这让卢卓然心中很是不快。他似乎见不得她快乐。他似乎只希望她像他一样压抑和苦闷，只希望她和他一人在一起说笑或运动……
卢卓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渐趋病态，自私、狭隘和偏激占据了他求而不得的心灵空间。就在他目睹谢紫婧和其他男生混在一起开心快乐地大笑因而妒忌满怀的时候，老班叫住了他。
4
卢卓然，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老班的声音很平静，与以往叫卢卓然进办公室毫无二致。
但卢卓然的心海却陡然掀起了滔天巨浪。平静的天候背后，往往是暴风雨，卢卓然太有这点天气常识了。他知道进老班办公室意味着什么。他实在没想到，谢紫婧竟会把情书交给老班！这种只可私下传阅的东西，能给老班看吗？瓜不瓜啊谢紫婧？
在卢卓然心里，老班既可恨又可敬。
班主任是一种扮演恶魔的职业，是一个班所有任课教师中最可怕的生物，他们为了维护班级纪律、搞好班级卫生、做好各种竞赛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大小事情，不得不以寡人自居，君临班级，充当独断专行的暴君，人神共愤的恶魔。班上但凡不听话、不守纪的学生，几乎就没有不被班主任这种生物侵害，因而留下心理阴影的。
卢卓然的老班自然也不能例外。
卢卓然恨老班，几乎到了连老班的目光都想抢过来一把折断或者拧成麻花的地步——他太多管闲事了，哪里都有他！
然而，卢卓然又特别尊敬老班。老班虽然恶，却对班上同学超好。同学生病，总是他送去医院且垫付医药费；同学饿着肚子来上学，总是他塞给几块钱叫去买早点吃；同学家里出意外，总是他亲自跑去慰问……老班就是这么个人，口恶手狠，却又心地善良。卢卓然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主儿，自然没少被老班收拾。但也正是因为他不守规矩，他的身体零件出故障的几率也就大，受老班的恩惠也就多。他还记得那次打球，他的小腿肚子被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流不止，在场的同学和老师都束手无策，不晓得该怎么办。老班闻讯赶来，拿毛巾将他的伤口一裹，死死地压住，再叫人找来两根绳子扎上，血就基本止住了。止住了血，老班不由分说，便将卢卓然往背上一甩，背了就往镇卫生院跑。到了卫生院，守着缝合伤口，守着输液，守着等家长来，忙得无怨无悔，一时让卢卓然一大男孩感动得眼泪横流。
卢卓然几乎无法直面这可恨又可敬的人，却又不得不去面对，心里一时十分慌张。
卢卓然无缘无故被老班叫去办公室，班上男生自然好奇是什么原因，十几个家伙满脸兴奋地跟到办公室门外，一张张脸争着挤进门框，就像照相的时候争着入镜似的，没有入镜的在后面跳脚，一个个满脸期待，又不无幸灾乐祸。
老班见门口聚了一帮看热闹的，回头拿眼狠狠一瞪，一个“滚”字还没喝骂出口，十几个家伙便吓作了鸟兽散。老班关了办公室门，转到办公桌背后落了座，对胆怯地站着的卢卓然冷冷地说，现在办公室没人，说吧，我为什么把你叫来？
你把我叫来，什么原因你能不清楚吗？这话问得似乎很怪，却是老班惯用的招数。老班不会无缘无故找上你，既然找上你，就一定有原因，这原因老班一般不自己说，而是让犯错的学生主动反省交代，交代得好，认错态度端正，老班一顿批评加班规处罚完事；交代得不好，拒不承认错误，对不起，就别怪老班翻脸跟翻书一样快了。卢卓然晓得老班的习惯，想老实交代，却又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只苦了那一张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写满了隐私被窥以及内心羞愧。
不说是吧？非得要我提醒你是吧？老班脸色沉了下来，像夏日的天空，突然间就布满了乌云，而且压得很低，屋檐都有被压塌的危险。
老班神情温和，卢卓然内心还格外忐忑，充满各种愧疚。可是老班一变脸，卢卓然反倒坦然了，内心被一股决绝的英雄气填满。不就是挨骂挨打挨惩罚吗？本少爷认了！大不了本少爷去跳河，为爱情而死，值！本少爷就是要让谢紫婧看看，谁才是敢为他跳河的人！
卢卓然内心充满了一股悲壮的英雄气。老班却先软了下来，神情温和了许多。你也晓得有些话说不出口，对吧？既然晓得说不出口，为什么要说出来呢？连说都不应该说出来的话，你居然还写！藏在心里不好吗？藏在心里，困扰的大不了就你自己一个人，可写出来呢？一写出来就必然会困扰别人！明白吗？有点利他主义精神好不好？
老班一通话，跟高烧病人说胡话似的。不明就里的局外人未必能听得懂，但卢卓然却听得明明白白。老班说得没错，有些话真不该说出来，不说出来，大不了自己失眠难受，可一旦说出来，不但自己未见得就好受了，而且还让谢紫婧，让老班都跟着难受了。可是事已至此，总不能打退堂鼓吧？卢卓然咬牙硬挺着，依旧不发一语。对抗老师一个最好的方法，就是死活不接老师的话，死活不吭声，急死他！
可惜今天老班似乎不想多说话。他从抽屉里摸出卢卓然写给谢紫婧，然后又经谢紫婧手转交给他的信来，递给卢卓然说，这封信的收件人说了，信还给你，懂得起其中的意思不？
卢卓然当然懂得起其中的意思。但他咬紧了牙关，继续不吭声。强烈的挫败感刺激着他的泪腺和鼻粘膜，鼻子一阵酸，眼眶也跟着一阵湿润。
你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点，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对象，写下了这么些错误的话，自然不会有正确的结果，明白吗？老班从办公桌后转到卢卓然身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接着说，她说了，她不想在没考上大学之前，再读到这种类似的信件。我跟她一样，也不想在我带的班级里，再读到这种类似信件。我们约好不再写，行不行？
当然行！卢卓然很想小声地说出来。自从被老班叫住，他就知道他和谢紫婧的事不可能会有什么结果了。他赌气似的抗拒，不过是给自己找找面子罢了。但他依旧保持了沉默。接过信件，一滴眼泪滴在了颤抖的信封上。
我这里有火！老班摸出打火机，打燃了火，而且凑了过来。
卢卓然点燃了自己的满纸心事。而且哭出了声。办公室里弥漫着难闻的纸灰味儿。
老班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说，你还小，不急，人家城里人三四十岁都不急，你急啥子嘛？
卢卓然心事燃完，变成了黑色的灰烬。老班朝他扬了扬下巴说，出去吧，念你初犯，不处罚你。
5
卢卓然打开办公室门时，被门外强烈的日光刺花了眼，他仿佛看见几个熟悉的背影飞也似地逃走，像急着去跳河似的。他知道，事态已经无法控制了。那些把老班教训他的话偷听去的家伙，迟早会猜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嫉妒心一定会刺激他们把他的所谓丑事拿去到处传扬，谁叫他突破禁忌向谢紫婧表白呢，他们有一千个理由把他踩扁，把他弄臭！
卢卓然回到教室以后，强烈的挫败感使他保持着从进办公室起就开始的沉默。沉默使他想了很多，爱情、生死、自由等等与挫败有关的词汇，都蜂拥进他心里，搅得他的脑子一团浆糊。
卢卓然的沉默毫不意外地招来了很多猎奇的目光，他们都满怀深意地笑，仿佛都知道老班叫他去的原因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理当如此。卢卓然更加沮丧了。
但愿谢紫婧不要受影响！卢卓然开始为他心里的女神担忧并祈祷。老班说得真心对，有些话真不该说，不说，困扰的只是自己；说了，自己喜欢的人可能会跟着被困扰。如果我是真心喜欢她，就绝不应该让她受困扰，难道不是吗？
6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谢紫婧辍学了。
谢紫婧父母兑现了他们在谢紫婧读小学五年级时许下的诺言。
好多个不眠的夜晚，卢卓然都梦见谢紫婧。
梦中的谢紫婧一直在哭。
在哭着说，我要考大学！
每次梦醒，卢卓然都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