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清明节也是一个快乐的节日。
此时,正是农村耕种的时候,家乡的小麦和麻子谷子就都在这几天下种,大人们忙着买化肥、备种子、耕地,孩子们跟在父亲的耕犁后,仔细地观察着那一犁一犁翻出的新土,巴望着那泥土中突然露出的暗红色的美味,一但发现,定要哄抢一番——那是一种被我们当地人称作“狼泡泡”的根茎植物,颜色暗红,味道微甜,但是因为根茎深埋地下,露出地面的叶子小而灰黄,便很难被我们发现。加之家乡温度低,每年总要到五月中旬,我们一群孩子才能拿着小铁棍和铲子来几次声势浩大的“寻宝”之旅,此时,却只能借助父亲的耕犁了。如果运气好,翻出长势极佳的大狼泡泡,根茎肥硕多汁,味道会更加甘甜,嚼起来也清脆爽口,是我们孩子们难得的美食。还有一种与之类似的可食用植物,叫“麻麻”,味道辛辣,白色的根茎比狼泡泡细得多,虽然它绿色的锯齿状叶子更显眼易寻,但是与狼泡泡相比,它并不是我们的首选美食。
大人们在地里一忙就是一天,中午也不回家,我们便跟着在黄土地里一天天的撒野,年龄稍大些的孩子可以帮着撒化肥,小孩子便被指使着去地头给大人拿烟拿水……
然而无论多忙,家里的女人们总是要抽出时间准备过清明节的。
大概是受清明节祭祖的习俗影响,农村有一种说法:清明前后阴气重,而孩子们太小,阳气不足,大人们就担心孩子会被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于是,我们当地有一个习俗:清明节前后,十二岁以下的孩子要戴“寒串串”辟邪,具体说来,是前三后四,共戴七天。
所谓的“寒串串”,自然是一串一串的——将五颜六色的碎布剪成指头大小的圆片,将空心的风干了的枳机草剪成一寸长短的小短棍,然后用白色棉线将二者穿起来:一个布片,一根枳机,再一个布片,再一根枳机……孩子几岁,就要穿几个节,额外的还要分别在首尾多穿两个——一个代表天,一个代表地,其中,代表天的布片只能是蓝色或白色,而代表地的布片只可以是绿色。中间的是可以不论颜色的,穿得好看即可。
这个工序对常年做针线活的妇女们来说并无难度,也不费时,需要的碎布不难找,枳机草从扫把上撇一根顺眼的就行。所以,寒串串总会在清明前三天的清晨准时缝在孩子们衣服的后背上。每个孩子后背两串,年龄不同,长短也不同。
相比寒串串而言,蒸做寒燕儿才是女人们清明节的大工程。
所谓寒燕儿,是清明节时做的一种面食,其实也无非是用面团做了各种形状,然后蒸熟了的一种吃食,虽名叫“寒燕儿”,形状却不只局限于燕子——飞禽走兽、瓜果虫鱼,目之所见、心之所想无一不在塑造只列,但基本是以春燕为主,十二生肖次之,手巧一些,还会捏许多形态各异的胖娃娃。这些寒燕儿虽方不盈寸,但是在乡村巧妇们的手中却各具情态、栩栩如生,制作时却无需太多工具——头梳、竹筷、罐头盒的薄铁皮……手边的任何小物件都可能被她们顺手拿来加以利用。
和面、发面、捏制、上锅蒸……在孩子们殷切的期盼中,寒燕儿出锅了!
然而,寒燕儿不同于平日里其他的面食,要趁热吃,要放在橱柜里保存着,寒燕儿是要被棉线穿成环形的一串一串,挂在家里的墙壁或者屋梁上风干的。于是,清明节前,无论去往谁家,屋中都自有一番生机盎然的春色——那一个个小巧的春燕凌空而悬,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去,直惹得孩子们仰头发呆,吞咽口水。
所谓“春风吹破琉璃瓦”,用不了几天,那屋梁上的寒燕儿就被风干了,风干后的寒燕儿比刚出锅的寒燕儿显得更挺拔、更活泼,表面的光泽也更分明些。
万事俱备,只待清明!
清明节的这一天清晨,吃过早饭,不消谁去组织,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便都出门了——人人的后背都挂着两串五彩斑斓的寒串串,被穿成环形的寒燕儿则或挂在脖子里,或拿在手中。孩子们聚在一起必定要比较一番的:谁的寒串串颜色更鲜艳更好看,谁的寒燕儿更传神逼真,谁的脖子里挂着别人不曾有的造型……
每逢此时,我心中的羡慕之情便汹涌而来:寒串串我也是有的,母亲搭配的颜色往往也很漂亮,只是我羡慕那些大孩子们,他们因为年龄大,穿得布片也多,颜色也就更五彩多样,他们的寒串串长长地挂在后背,在春风里飞舞,让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羡慕至极,但是如果他们特意来炫耀,我们一定要反击的——“你别得意,等到明年,你过了十二岁,就不能挂寒串串了……”这句话果然屡试不爽,对他们的心理造成的创伤可不小呢。除此之外,更让我羡慕是小伙伴们的寒燕儿,母亲是从来不给我们做这些的,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她既要种地,又要负责我们四个孩子的日常,实在无暇顾及这可有可无的雅趣。起先,她只是吓唬我们“吃下去的那面娃娃会在肚子里长大的”,虽然后来我们用事实证明了这一错误论断,但是也从不敢和母亲哭闹要求。印象中,只有某一年清明节,后屋的李大娘曾送给我们一串,我们舍不得吃这来之不易的寒燕儿,挂在炉筒上挂了许久……但是那味道确是忘记了。
寒串串和寒燕儿带来的热情至少要持续到清明节后的一周,一周过去,孩子们的热情渐减,有一些孩子忍不住了,方才舍得将那漂亮精致的食物放入口中。但是吃寒燕儿是容不得狼吞虎咽的,因为此时的寒燕儿已久经风干,变得坚硬如铁了,狠狠咬一口,也只得到些细碎的碴子,但是面粉中的麦香味却浓郁得很,让你忍不住细细品味起来。而那些自控力强的孩子往往能将自己的寒燕儿保存得更久,若是到五月时,还有人拿出一串寒燕儿来,那一定要被小伙伴们羡慕嫉妒的。
这样的清明节似乎并没过几个。再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清明节的兴趣便寡淡起来了,而且清明节之前的很多旧习俗也渐渐被人们所遗忘,只留下了祭祖扫墓这个习惯。如今,即使在农村,清明节也看不到寒串串了,偶尔会有人给孩子蒸寒燕儿,确也往往被孩子们所漠视——现在的孩子是不稀罕这些的。取而代之的是不迷信的年轻人们的踏青出游,身心放松。
然而,大概是我终于长大到慨叹人生的年龄了吧,没了童年的乐趣,我却总是被满大街花花绿绿的祭祀品所触动——无论是那粗糙的麻纸纸钱,还是制作逼真的纸房子纸车子,我都看不得,一看到这些心便紧紧揪着。在清明节的傍晚尤其不敢出门,倒不是害怕所谓的鬼怪阴魂,只是看得不那些在十字路口烧纸钱的身影,这些人往往是远离已逝亲人的坟冢,只得在在遥遥他乡的路口烧一捧纸钱来寄托哀思——他们总是跪在沙石地上,佝偻着背,尽量用身子挡上扑面的风,忽明忽暗的纸火照着戚戚然的面容,纸灰在料峭的寒风里被吹散……
这总让我想起那“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句子。我也自问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每逢此时,我便特别希望这世间真的有前世、有来生,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