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

如果不是在看到我的母亲如何对待我的弟弟时(是的,第七个孩子的出生终于如他们所愿),我或许都不会知道母爱原来是一种如此温柔又明目张胆的爱意,让那常年如死去了一般、难以聚焦的双眼跃动着某种炫目的光芒,甚至泪眼婆娑。在妹妹生产时几近难产的巨大痛苦中,她都没有流过泪,她的泪早就流干了。

但弟弟的出生让她重新活了过来,她像是第一次做母亲一样举手无措,爱意从她的眼睛、咧开的嘴角和爱抚的动作中不断溢出,她干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襁褓中的婴儿,听着他的哭声,她那张脸扭曲着奇怪的弧度,笑了又哭。

这是做她的孩子以来,她最像一个母亲的时刻。

如果那叫做爱,那我是从来没有被爱过吧。

尽管那时候我还很小,小到听懂了一些话却未必能理解意思,但是,读懂人的情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在爱着弟弟的反面,是她无时无刻地叫嚣着,用她的暴怒、她的仇恨、她大半生的委屈,吐出恶毒且刻薄的话语伤害着家里的其他人,其他同样被称作她的孩子的人。

她说,你是我生的,我不能骂你打你吗?

她说,早知道出生的时候,就应该直接用手掐死算了。

她说,我真希望你们都去死。

我被这种直白的语言伤害着,很多很多年,被她灼热的愤怒烫的伤痕累累。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死,“死”甚至来的比“生”更加直观明了。有时候是她手里的一把刀,挥舞着叫嚣着“一刀捅死”算了。有时候是一根绳,有三股或者四股扭曲编织而成的粗糙麻绳,我看过它拴在那头长着恐怖犄角的水牛的银色鼻环上。有时候是一个火辣的耳光,让夏日更炽烈,让寒冬更冰冷。

但是对我来说,这些都不及她吐出的那些难听的话语。我常常听着那些仿佛穿梭在古老时光尽头的语言,有着丰富的变调,高低的声律,幻想着用那样的声音唱着一首声音悠扬的摇篮曲,或是一首历史久远的诗。但是那个声音只会拼凑出刀子般锋利的句子,那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和衣架的鞭笞都不能带给我的恐惧,仿佛用力剜去了我心里的某块肉,使它变成眼泪、变成伤痕、变成一种空荡荡的虚无。

真想死掉啊。那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对于那些恶劣粗暴的对待,顺从地仿如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肉体,从不抵抗,不置一词。纵使我的心里有千百万个疑问,有千百万次想要开口……问出那些早就知道了答案的问题,那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你爱过我吗?”

“你恨我吗?”

张着嘴巴却没有任何动静,连声音都失去了。我只能想象在某个时刻,我站在病床边,盯着雪白的床铺,或是肃穆地侧立在一方窄窄的坟墓前,目不斜视,平静地开口:从一开始你就打算毁灭我吗?

在我的声音发出来之后,我的整个人连着我的灵魂,支离破碎。是不是就为了避免这一刻,这么多年来我才会那样,遮住自己的眼睛,堵住自己的耳朵,捂住嘴巴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在那个家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因为如果不那样的话,我大概已经死了吧。

人靠食物活着,靠氧气和水,新陈代谢和必要的睡眠,如果说一旦脱离这些必要的生存条件就会马上死亡,那么长久地维持着摄入这些物质,也不过是缓慢地步入死亡罢了。然而我的死亡来得更早,在我还没搞懂什么是活着的时候,她对我说,“为什么在你出生的时候,我没有直接掐死你”。

要是那时候有人告诉我,人不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人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就失去了一部分的生命——那用来感受被爱、学会爱人的部分。

我常常告诉自己,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不合格的母亲,一个嘴巴恶毒,用语言作为凶器的刽子手,一个被封建思想禁锢、为了传宗接代而自愿充当生产机器的农村妇女罢了。被那样生下来的我,还能去指责些什么呢?她至少给了我生命,只是别的她再也给不了罢了。

只是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我却常常把头埋进自己的双手,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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