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他的一生?
而隐藏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十分得意。就好比我的出生——一个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出生的孩子,生产就是一件需要被隐瞒于世的事情。那是一个早春寒冷的夜晚,我毫无预兆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甚至远早于预产期,一个不足月的早产儿没有防备地从母体意外脱落,小小的身躯包裹在一层薄薄的带着血的胎衣里。
不能通知医院,不能大张旗鼓,不能泄露风声。我是这个家庭出生的第五个孩子,远超过计划生育的限额,一个本就不该出生的孩子。仅仅通知了村里负责接生的姨婆,在天将亮未亮时出现,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面如死灰的女人。
“这孩子很虚弱,不送去医院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这是我出生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当然,这是长大后转述得知的),便是某种预判的死刑。她没说话,突然降生的孩子夺去了她的力气和声音,他也没说话,甚至看都不看我。
因为又是个女儿,又是个该死的不带把子的。
这么多年来,他们拼命在彼此的肉体里耕耘,消耗着年轻的身体和多余的精力,不断地在法制和身体的极限中试探、突破、冲刺,就是为了要个儿子,延续某种名为传宗接代的旧风俗。但事实却一再令人失望。
后来我有想过,在姨婆判定我或许活不久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对于一个贫穷的家庭来说,一个不被需要的孩子是不是死掉会更轻松一些?
但是我却令人失望地健康成长,甚至摆脱了当初那个仿佛一用力就会死掉的脆弱身体,顽强得像是菜地里的长得比菜苗更茁壮的野草。在那个不需要我的家,在那对时常暴戾进而歇斯底里的夫妇面前,为了不惹他们生气,我开始了隐藏自己的气息和存在感的生活。
而在我内心深处的,我所卖力掩饰的、渴望的从来不是隐藏自我,而是希望自己不曾存在过。于是我主动地选择一边成长一边遗忘,希望自己的过去能慢慢褪色成一片空白。直到一切倒退到那年三月的夜晚,不曾有人听到过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我的记忆开始听话地听从脑子的指令,修改内容、遗漏细节到最终清除记忆。
仿佛一场盛大的自我催眠。
我有意识地去修正某些过去,使它看起来微不足道,或者无不考据,便于遗忘。比如某些受虐的记忆:因为打烂了一个碗,被蓝色的衣架修理了一番。细嫩的皮肤上很快出现交错纵横的红色印记,那是一种滚烫的疼痛感,仿佛心跳下一秒就会从伤口上往外蹦。
这段记忆真的存在吗?我抬手看看自己的手臂,没有留下任何伤疤可以佐证。家里当真有蓝色的衣架吗?记忆中大多是红色的吧?那个破碎的碗,是从左手摔落的,还是右手?
还有那可怖的,比我大几岁的堂哥,在大人们嘈杂着打纸牌的间隙,把我偷偷带到另一个房间,嘱咐我不要出声,躺在床上。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引导我,乖乖地躺在那种床上。那是一张很硬的木床,只铺着一张草席,散发着和家里草席一样的味道——一种混合着长期枕睡的汗味和草茎的草青味。草席的卷边因为破损开线,细密而坚硬的草丝扎得我后背发痒生疼。他就那样重重地压下来,在一个年仅6岁的小女孩下体,不断地摩擦……
我忘了有多久,也忘了有几次。那有时隔着一层柔软的布料,有时是某个暴露的器官,在我的下体或重或轻地摩擦着。回忆开始出现残影,像是被刻花了的CD播放出不流畅的画面一样。细密的摩擦有时候变得很轻,像是在我心脏某处轻轻蚕食的虫子一样,一下子很痒,一下子很疼;有时候又变得无比沉重,像是液压机在我身上的每一处碾过,疼得连骨头都要粉碎了一样。
我开始分不清,哪一种感觉是真的,哪一种纯属幻觉。是梦境吧,他可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的亲堂哥。抑或是,这只是一种儿时的小游戏,像捉迷藏、跳格子一样,一个人玩不了的游戏。如果我不是在游戏中,那我一定就是在梦里吧。
合理化某些行为,就不会有太深的痛苦,而只要不是太痛苦的经历,都是容易遗忘的。这种奇怪的生存方式支撑着我一面小心翼翼地活着,一面孤独地咀嚼着痛苦。我开始向身边的人隐藏我的过去,避而不谈我的出身,孤僻又古怪,缺少朋友。
我把自己困在某个自我封闭的高墙内,没有人进得来,自己也出不去。我一直认为,我要想真实地活着,我就必须隐藏一部分自我,而我拒绝承认的是,我继续隐藏那部分自我的话,我将永远无法真实。
隐藏,变成我能活在“真实”里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