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莱大概是近代最为另类的哲学家之一,与同时期不管是主张经验论还是唯理论的哲学家相比,他的宗教身份和强烈的宗教气质决定了其哲学的特立独行。
相比于中世纪宗教哲学至高无上的权威,在理性与科学的时代,贝克莱用他独特的思想捍卫着宗教哲学仅剩的最后荣耀。
相对于唯名论的唯物主义倾向与实在论的唯心主义倾向,贝克莱把看上去似乎具有唯物主义倾向的经验论引向了彻底唯心的道路,而这对于休谟与康德产生的某种影响或许在很大程度上也对整个哲学史产生了蝴蝶效应。
关于贝克莱最经典的评论来自于狄德罗,作为同时代的唯物论者,狄德罗把贝克莱比作一架“会发疯的钢琴”。他说:
“在一个发疯的时刻,有感觉的钢琴曾以为自己是世界上存在的惟一钢琴,宇宙的全部和谐都发生在它身上”。然而,狄德罗承认,贝克莱提出了“反对物体存在的那个不可克服的困难”。“这种体系,说来真是人心和哲学的耻辱,虽然荒谬绝伦,可是最难驳斥。”
实际上,仔细审视贝克莱的哲学,恐怕狄德罗对于贝克莱的认识和评价是有失偏颇的,那么,贝克莱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贝克莱留下了两本的最重要著作,《人类知识原理》与《海拉与菲伦诺的对话》,前者在当时没有得到同时代哲学家的足够重视,这让贝克莱非常失望,又撰写了后者。
通过代表受过科学教育的常识的海拉与代表贝克莱的菲伦诺一问一答对话来阐述自己的思想,这本著作被赞誉为“辩论的最佳英文范本”和“英国纯哲学著作的珍宝”。
在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一书中,引用了有一首罗诺尔·纳克斯(Ronald Knox)写的五行打油诗,附带一首和韵,说明贝克莱的物质对象理论:
曾有个年轻人开言道:“上帝,一定要认为太希奇,假如他发觉这棵树存在如故,那时候却连谁也没在中庭里。”
敬启者:您的惊讶真希奇!咱时时总在中庭里。这就是为何那棵树会存在如故,因为注视着它的是——您的忠实的——上帝。
通常我们都熟知那句著名的“存在即是被感知”,实际上贝克莱的原话是“一个观念的存在,就在于被感知”。
他认为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是观念,而非观念之外的事物,比如一个苹果,他认为其只不过是由某种颜色、滋味、气味、形象、硬度等观念组成的特点的“观念的集合”,只不过人们用“苹果”一词来称呼它。
按照常识,可感事物的存在是因为被感知,这显然是无法被人接受的,因为这明显有一个先后顺序。
但贝克莱辩解,如果反过来,说可感事物可以在不被感知的情况下存在,那才是不合逻辑的。
“因为,除了我们用感官所感知的事物之外,我们究竟能感知什么呢?那么,要说是一个个观念或其结合体不被感知而存在,那岂不明明白白是背理的吗?”
实际上,贝克莱提出的这些问题,是来自经验论者的一个死结,感觉和认识的对象是观念,而不是外界事物,而观念是不能独立于意识之外而存在的。
贝克莱只不过把这种观点再向前推了一步,便使得物质成为了虚无。正如洛克从主观和客观关系的角度,划分了物体的两种性质。
在洛克看来,第一性质指物体的大小、形相、数目、位置、运动、静止,也就相当于牛顿力学中刚体的“坚实性”,具有广延、不可入、位置、动静等属性;而第二性质是指颜色、声音、气味、滋味等。
第一性质是物体固有的,不依人的感觉而转移,而第二性质是物体的一种能力,是凭借第一性质在人的心灵中引起观念的能力。
面对主客体间的鸿沟,洛克只能假设求助于上帝,设想第二性质的观念是上帝在人的感觉过程中“附加”在物体的第一性质上的,这已经包含着自己无法解释的悖论。
为了论证物质只是虚无,尽管一再声明自己反对怀疑论,在《海拉与菲伦诺的对话》的第一篇对话中,贝克莱还是大量使用了类似于皮浪“十式”的论证手法。
如“设想你的一只手热,另外一只手冷,将两只手同时放入水温适中的容器里,难道不会一只手感到水凉,另一只手感到水暖吗?”所以“冷热不过是存在于我们心中的感觉”,运用类似的方法,贝克莱又依次否定了滋味、声音与颜色的客观性,“颜色、声音、味道,总之所有那些被称作二级品质的,毫无疑问不能独立于意识之外而存在。”
接着,贝克莱利用洛克第二性质的观念的主观性,论证了关于第一性质的观念同样不反映外物的性质。
“在我们靠近或远离一个物体时,其可见的延展发生了变化。比在另一个距离扩大了十甚至百倍。所以,同样地,从这里难道不可以看出它并非真正地存在于物体中?”
“你可以在任何时候来做个试验,一只眼睛什么也不用戴,另外一只借助于显微镜。”于是,贝克莱又分别否认了广延、大小、运动、坚固性等客观性。
而在《海拉与菲伦诺的对话》的第二篇对话中,贝克莱又提出了一个难以回答的诘难,不活跃、没有思考力的物质如何能够成为思想的起因?
既然物质实体既没有自身存在的理由,也没有成为观念原因的理由,于是贝克莱向唯物主义者发出挑战:
“你既不能说出你相信它存在的任何理由,又不能指出,假设它存在,它又会有什么用处。我想,只要你的意见有一点点真实的可能性,我都可以认它是一个说明外物存在的证据。”当然他认为,这一点点真实的可能性也没有。
在《海拉与菲伦诺的对话》的第三篇对话中,贝克莱终于抛出了他整个哲学的核心目的,通过否认“物质实体”而论证上帝的存在。
“但是对于基督徒而言,并不是确定地、令人震惊地说,独立于他意识外的真实的树,是由上帝的无限意识(存在于)真正地为人所知并理解的。”
因为有限的心灵不能一致地感知所有构成宇宙的观念,所以就必须有一个无限的心灵始终感知着万物并由此保证它们的存在,这就是上帝。
“唯物主义者和我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在否事物在这个或者那个人的意识外真实地存在,而在于是否有不同于被上帝感知的绝对存在,并且超出所有意识之外。”于是借助于上帝这个终极原因,“同样的原则一开始导致了怀疑主义,继续追随到一定的程度后,就会将人们带回到常识中来。”
所以,需要强调的是,贝克莱反对的是哲学家所说的“物质实体”,作为一名天才的哲学家,他怎么会真的丧失常识,贝克莱自己也说过,“如果物质性实体就是可感觉的物体……那么我会比任何人都相信物质的存在”,“否定可感觉事物的现实性,这是对我明显的误解”。
通常教科书上会认为贝克莱是主观唯心论,而如果对他的了解仅仅局限于那句“存在即是被感知”,使得他与王阳明的“心外无物”看上去很像,但准确的说,最终诉诸于上帝的贝克莱是一种主客观混合唯心论。
抛开宗教的因素,站在哲学史的角度看,贝克莱的观点似乎必然要发展为休谟的彻底怀疑论以及康德对于物自体与现象界的划分,而适当拔高一点,那句“存在就是被感知”怎么看,与康德的“人为自然界立法”都像是一个风格,这也正是在贝克莱身上我最看重的因素吧,面对主客体之间的鸿沟,他彰显了人的主体性。
因为无意义的自然界,也就是没有人为其赋予意义的自然界,其实就等于无。而且这句话到极端就是,如果我——主体不存在,整个世界对于我来说也是无。
这也正是我们每个人存在的价值,地球离开了你确实还会旋转,但是如果你不存在,地球是否旋转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对于他的问题,还是马克思说的好,“关于思维——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所以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贝克莱主教是英国哲学中神秘唯心主义的代表”。
不过再联想到黑客帝国那部经典电影,以及那个著名的“缸中之脑”试验假设,即:
“一个人(可以假设是你自己)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这个脑还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截取掉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
有关这个假想的最基本的问题是:“你如何担保你自己不是在这种困境之中?”这似乎给予了贝克莱极大的支持,于是,我们又不得不承认贝克莱主教的伟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