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次自杀的旅行,负重前行,终有一日被压死。放空一切,也会飞向天空,虚无而无所依。
是不断增负,如柳宗元笔下的虫子一样把自己压死,还是放空一切,做一个自由的气球,飞上天空,然后在大气圈外被挤爆?轻与重,虽然结果一样,但路径真的就没有抉择吗?
关于轻与重,两千年前老子就曾说道:“静为躁君,重为轻本。”简单的话语包含着朴素辩证法与相生相克的道家哲学。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也做出了如下阐述:
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实。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时,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看起来是在讲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人需要承担重量才能更好的生活,失去重量就会变得虚无。但是问题来了,什么是重?什么是轻?
一般人们都会把肉体上的东西认为是“重”,精神上的东西是“轻”。但是在这本书中,我却会发现,代表肉体之爱的萨宾娜却只在文中惊鸿一现,往往一两个章节便一闪而过。真正与托马斯纠缠一生的,恰恰是代表灵魂之爱的特蕾莎。
这种错位的现实,在小说的一开始便呈现在我们面前。轻与重相对而生,选择哪一个,才是人生的归途?
托马斯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这源自于他失败的婚姻。他的妻子与他感情破裂而离婚,这本没什么。但却以孩子为要挟,不断向他所求钱财,而他的父母为了孩子也一味的偏向于儿媳。这就形成了他独特的爱情观——爱情是无谓的负担。因为爱情的结果婚姻本身就是有一种枷锁和牢笼。
失败的婚姻让他对女人失去了安全感,却也激发了他强烈的性欲望。他有着无数的“性伴侣”,还有自己的一套性爱交友哲学:
他渴望女人,但又惧怕她们。在恐惧与欲望之间,必须找到某种妥协;这就是他所谓的“性友谊”,他常对情人说:谁没有感情投入,谁就无权干涉对方的生活和自由,唯有这种关系才能给双方带来快乐。
可以说,一开始托马斯是一个坚定地“唯轻”主义者。他坚信不付出也就无责任,不去承担重任,也就不会有负担,也就能获得快乐。
但是这种无所责任的轻,真的能带来快乐吗?
托马斯从不留人过夜,这也是他性友谊的底线之一,但是遇到了特蕾莎,这个只见过两次便从乡下追到布拉格的女招待,他一切的规矩都碎成了渣。
特蕾莎见托马斯时,手中拿着一本《安娜·卡列宁娜》,她有安娜的一些特质:热情、执着、勇敢。但她一开始真的是爱上托马斯了吗?我想并不是的。
特蕾莎逃离家乡的迫切更甚于她对托马斯的爱。她去找托马斯,最主要的是受够了乡下的生活,女招待的工作,母亲的堕落潦草的生活让她迫切想要逃离。正如托马斯所说的那样:
对他而言,特蕾莎像是一个被人放进涂满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漂来,正好让他在床榻之岸收留了她。
读过《圣经·旧约》的人都知道,被人放进涂满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是摩西,拯救了以色列人的先知。所以特蕾莎来到布拉格见到托马斯之时,便染上了流感。爱情是流行感冒,如病毒一样侵蚀了人的神智和理性,让特蕾莎变得脆弱而昏沉。也与摩西一样,特蕾莎的到来拯救了托马斯如古以色列人一样漫无目的游荡在荒漠之上的灵魂。
这种拯救是显而易见的,从不留人过夜的托马斯不仅留下了特蕾莎过夜,而且还和特蕾莎同床睡得香甜。托马斯从不和女人同床过夜,这是他内心的创伤之处。
托马斯心想:跟一个女人做爱和跟一个女人睡觉,是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几乎对立的感情。爱情并不是通过做爱的欲望体现的,而是通过跟她共眠的欲望来体现的。
而特蕾莎治好了他的病,让他对于女人有了安全感。以至于最后,托马斯和特蕾莎做爱之时,欲望反而是其次了,最主要的目的是同床睡觉。特蕾莎是托马斯的灵魂栖居之所,安魂之乡。
如果说特蕾莎是托马斯心里的白月光,那么萨宾娜就是长在他胸前的朱砂痣了。萨宾娜作为托马斯性伴侣中的一个,一直以来都严守着托马斯的性友谊规则。直到特蕾莎的到来。
长久以来我都在想,萨宾娜爱托马斯吗?她对托马斯的情感到底是一种肉体上的相互取暖,还是一种精神空虚的填补?
萨宾娜之于托马斯,宛如远山上的花朵一般。在远处静静地开着,不热烈也不拒绝。她是一名画家,对各个物体的形态均了然于胸。而特蕾莎却是一个摄影师,摄影机下不仅仅可以勾出形,更能画出骨。
萨宾娜与特蕾莎,有着共同的交点和完全不同的其他。萨宾娜独立,大方。有自己的思想,做事果断。特蕾莎依恋这托马斯,心灵脆弱而敏感。而他们三者之间构成神秘而迷人的一种勾连,即人在精神与物质之间的徘徊和迷离。
在书中,昆德拉反复强调三样东西:轻与重、灵与肉、高尚与媚俗。其实这三个都是在讲同一个事情,也就是人的自我修养,在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坚守与犹豫。
特蕾莎手中的《安娜·卡列尼娜》,即象征着特蕾莎与托马斯的爱情,也象征着一种精神的救赎。而这种救赎最终要通过放弃现有的一切来实现。
此后文中写到的布拉格之春,伟大的进军,粪便与媚俗,无不是通过各种渠道来强化一种舍弃与坚持。乃至于卡列宁,这条不通人性的狗,最终也是在回归田园之后,面带微笑死去。
托马斯最终于特蕾莎回归于田园,这种终极描写也成为了后人用“牧歌”来解读本书的由来。
但这本书是一曲“牧歌”吗?并不是的。我觉得这更是一曲“挽歌”。人类对于高尚的追求最终是臣服于媚俗之下。正如安娜最终死于火车之下,摩西死于上帝之手,布拉格之春在强权面前低下了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