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托马斯站在公寓的一扇窗户前,目光越过小区的绿化带,盯着对面大楼的墙,他不知道他该做什么。
大约是三个星期前,他在一家咖啡店认识了特蕾莎,两人在一起差不多只待了个把钟头。他陪她去了车站,陪她一起买票等车,直到她上了车。特蕾莎要去参加一个工作面试。十来天后,他去那家酒吧找她。那天,他带她去了他的住所,这个城市里一处能让他遮风避雨的地方,一个40多平米的单身公寓。那天晚上,特蕾莎留下了。夜里,他竟发起了烧,她那个晚上就和衣躺在他身边,不时地喂水给他,并用温毛巾替他一遍一遍擦着身体……
对这个几乎不相识的姑娘,他感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爱。对他而言,她就像是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漂来,好让他在床榻之岸收留她。
她在他家只待了那个晚上,那个清晨他在阳光里醒来,看到床边她买来的药和留下的便条:“把药吃了,多喝水。”杯子里余温尚存的水,提醒着他,她似乎刚刚离去不久。她应该是回到了她的住处,匆匆换上整洁的衣物,正在赶去上班的路上。
托马斯盯着对面大楼的墙,在思忖:
是否该建议她来我这住下?这份责任令他害怕。如果现在邀她来家里住,她是会来的吧?
要么该放弃?这样一来,特蕾莎还得待在和人同租的房子里,继续每天做着两份兼职工作,等待着她的面试结果。那他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是想她来到他身边,还是不想?
他目光盯着公寓对面的墙,在寻找一个答案。
他一次又一次,总是回想起那个躺在他身边的女人的模样;她和他过去生活中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这是他的直觉告诉他的。她只是个他从涂了树脂的篮子里抱出来,安放在自己的床榻之岸的孩子。天将亮的的时候,有光从外面照进来,迷迷糊糊之中,他睁开眼,看着窝在他肩头的她,有一股微微的馨香融化在他的心头。他嗅着这股馨香,彷佛想要啜饮她身体的秘密。于是他想象她马上就要起身离去。突然,他意识到,她要是永远地离开了,他也活不下去。受了这一幻想的鼓动,他把她轻轻地抱在怀里,把头埋在她的颈窝,许久。
此时,他站在窗前,回想起当时的那一刻。如果那不是爱,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可这是爱吗?他望着对面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墙,明白自己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疯狂,还是爱情。疯狂对于自己来说,似乎太不合乎了。
托马斯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他只能活这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
和特蕾莎在一起好呢,还是一个人好呢?现在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让托马斯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
托马斯自言自语:一次不算数,一次就是从来没有。
2
一天,在一次手术的间隙,护士告诉托马斯他的手机响了。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的是特蕾莎的声音。她是从咖啡馆打来的电话,问他感冒是否好了。他很高兴,想立马就见到她。但不巧的是,那天晚上有同事聚会,只能让她第二天下班后去他家。一挂了电话,他又自责没有立马让她过来,聚会他可以推辞不去的。他寻思特蕾莎会在他们见面前这漫长的36小时里做些什么,恨不得马上开车到咖啡馆去见她。特蕾莎也有想他这样的心烦意乱吗?
第二天晚上,她来了。她斜挎着一个小包,穿着一袭红色长裙,衬得她的皮肤雪白,他觉得她比上次见到时要优雅。她手里拿着一本书,是之前他们在咖啡馆初次见面时,她在柜台里看的那本《面纱》。她显得挺开心的,甚至有点儿聒噪雀跃,是为了一件特别的事:她找到了工作。
之后,他们躺在床上,精疲力竭。夜深了,他问她要不要他开车送她回去。她有点尴尬地说,合租的室友带了男朋友回去。
他听了,伸手搂住身边的她,说道:“你搬过来和我住吧!明天我给你搬家。”他有些诧异,自己怎么能这么快就作出决定?近一周来,他一直犹豫不定的。这一点不符合他的原则。
“不,我不准备搬过来。”特蕾莎说。
“为什么?”托马斯几乎是立马就问道。
“我这几天就会搬进公司宿舍,上班很方便。”其实,特蕾莎只是不想两人的关系进行得如此之快。
“哦哦,那也行。”托马斯的回答似是解脱但又有不甘。
3
特蕾莎的工作定了下来,摄影师的工作并不算特别忙碌。在工作之余,她不用再去兼职,有更多时间能和托马斯待在一起。她是个乐在爱情里的人。
但是托马斯似乎除了工作和她,似乎还有别的事情。一次她在托马斯家中等他,座机上的电话响了几次,她接起。是个女人,约托马斯老地点见。她没做声,挂了电话。
坐在沙发上,特蕾莎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又幼稚。托马斯这个年龄又离了婚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几个女人。
她开始回想她和托马斯的相遇。托马斯是咖啡店的老顾客,她在那工作的第六天下午,托马斯独自坐在桌前,面前摊放着一本书,他一抬眼,看见了她,微微一笑,说:“来杯白兰地!”
“您的白兰地!可以问问您看的什么书吗?“
“谢谢,当然可以。“托马斯把书页过来,是马塞尔的《追忆似水年华》。看着她微笑的脸庞,托马斯喝了一口手中的酒,说到:”你要是感兴趣,我马上看完了,书可以送你。”
“不不,谢谢您的好意。我之前看过这本书。“特蕾莎笑着摆摆手。
“那等我看完,我们可以交流一下。你几点下班?”
特蕾莎眼里透出些许诧异,看着对面的托马斯回答道:”六点“。
”那正好,我请你吃晚餐,边吃边聊。“
那天的晚餐,两人都很尽兴。
4
托马斯发现最近特蕾莎开始非常依赖他,除开工作之外的时间,甚至她开始连续几夜地留宿在他家。这在托马斯眼中,是个好又不好的兆头。对特蕾莎,和那些女人是不同的。从睡觉就可以感受出来,他和特蕾莎有共眠的欲望,而不是仅是其他女人做爱的欲望。这是出于爱情吧!
特蕾莎常在夜半时分,惊吓着从梦中醒来,托马斯觉得她是察觉到了什么。起初,他什么也不承认,当证据再确凿不过,他便设法说服她,说他跟多个女人的风流与他对特蕾莎的爱情毫不矛盾。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处在无法辩解的境地,因为这一境地是建立在完全不平等的基础之上的。他把她的忠诚当作了一个必要条件,那他呢?
他们曾和托马斯的几个朋友,一起去酒吧庆祝特蕾莎有了新工作。因为托马斯不喜欢跳舞,医院的一个年轻同事就陪特蕾莎跳,他们优雅地滑入舞池,特蕾莎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这仿佛就在宣告,特蕾莎随时准备迎合她遇见的无论哪个男人的召唤,并不一定要只维系在他托马斯一人身上。他承认,他很嫉妒。
但特蕾莎的噩梦并没有停止,相反地,她开始做更多的关于猫和她去送死以及她死后的梦。每次梦醒,必定是一场哭叫。每当这样的时候,特蕾莎发现,托马斯对她是极尽安慰,似乎还伴随着同情。对,就是同情!他说不定就是享受着我为他发疯的样子。
5
特蕾莎厌恶这样的自己,迷失在托马斯同情的漩涡里。
她不再整天纠缠着托马斯,尽量让自己冷静理智下来。尽管,一开始,很困难。
特蕾莎想起她和托马斯谈到过她的朋友z,她记得当时说:“如果我当时没有遇到你,我肯定会爱上他。”特蕾莎发现,自己爱上托马斯,完全是出于偶然。除了她对托马斯现实的爱,在可能的王国里,还存在着对其他男人来说没有实现的无数爱情。
出于偶然,那天特蕾莎和另一个姑娘换班了,她才在周六的下午出现在店里,而托马斯又偶然地在周六下午来了咖啡店,他的周六一般都有值班的,她偶然地为托马斯提供了服务,她恰好又在六点下班。一次次的偶然,把托马斯推到了特蕾莎的身边。
原来,她无比渴望的爱情,竟然是建立在偶然的基础之上的。
一切并不是“非此不可”,而是“别样亦可”。
可是,如果一件事情取决于一系列的偶然,难得不正说明了它非同寻常且意味深长?
6
托马斯下班后去了萨比娜的画室,萨比娜开门的时候,正戴着那顶的圆顶礼帽。多年前,托马斯到她家时,就被这顶圆礼帽迷住了。当时的情景立马再现了,两人的身体在镜子旁的地毯上纠缠起来。
事后,她发现托马斯立马就要走,她躺在床上笑着看他,说:“托马斯,你似乎变得不像托马斯了。”
直到托马斯发现自己正走在去特蕾莎公寓的路上,他才在突然之间明白了萨比娜的话。特蕾莎突然闯进他的脑海,她只是个他从涂了树脂的篮子里抱出来,安放在自己的床榻之岸的孩子,同情的气息直钻他的心扉。他停下来,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开始询问自己:是不是非此不可?
这时路边的一家音像店,传来了让托马斯熟悉的贝多芬的四重奏乐章,就像是特蕾莎的呼唤,托马斯轻轻用嗓子模仿贝多芬的曲调:“非如此不可?”
托马斯又说了一遍:“对,非如此不可!”
7
重逢的时刻竟是这样轻易来到。托马斯等着特蕾莎打开门,他想他要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非此不可”。特蕾莎很久才将门打开,环着手,冷冷地看着门外的托马斯,这让托马斯有些意外,之前的设想被推翻。一阵冷风吹来,倒是化解了尴尬。
托马斯在单人沙发坐下,特蕾莎站在窗前。托马斯急于想表达自己,但是话到了嘴边,却是开不了口。特蕾莎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安静着。
突然,电话响了,特蕾莎接了之后,提着挎包就准备出门,托马斯急了,在她出门之前,拉住她,说到:“我们结婚吧!特蕾莎,非此不可。”特蕾莎似乎是吓到了,直愣愣地盯着托马斯的脸,似乎想从中找出些许破绽来。没有,特蕾莎再看了一眼托马斯,也没有回答他,直接出门了。
8
特蕾莎想,自己是绝不会答应托马斯的求婚的。两人就这样,也挺好。特蕾莎再不想像之前那样,陷入噩梦的漩涡,整天提心吊胆地依赖着托马斯,生怕被其他女人抢去。
自己,千万不能再没有了自我。
没得到特蕾莎的回应,托马斯有些失望,他开始有空就去特蕾莎的公寓。特蕾莎觉得现在的托马斯就像是之前的自己,却还不够。
特蕾莎开始和工作上接触到的一个工程师约会,他们常常一起去跳舞,吃饭,然后工程师送她回家。两人分别的时候,正遇上托马斯下楼,特蕾莎有种报复的快感。但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9
托马斯想带着特蕾莎离开这座城市,他无法再忍受那么多的人围绕在特蕾莎的身边,而不仅仅只是他床榻之岸,篮子里的孩子。他想把特蕾莎藏起来,就像他记忆里独有的诗化记忆一样,只是他的。
10、
特蕾莎看了托马斯留下的便条,他想他们一起去一个小镇上。突然间,一种熟悉的情感笼罩了特蕾莎,内心奔涌的情感让她忍不住立马就打电话给他,说她愿意跟着他走。
特蕾莎觉得爱情使自己又活了过来。原来,自己一直都渴望着托马斯。她的心里像是有一个人,在对着她,念叨着:跟着他,跟着他,独占他,独占他……
11
萨比娜接到一个电话,来自布拉格附近一个小镇的警察局。
电话那头的警长告诉她,她的朋友托马斯和他的女友被人发现坠亡在深谷里,他们在一个雨夜开车,山路弯弯曲曲,卡车坠入了深谷。找到时两人都死了,警方发现,卡车的刹车装置似乎被动过手脚。目前只在车内的物品中找到了萨比娜的联系方式,希望她能通知他们的家人尽快来一趟警署,办理相关手续。
直到对方挂了电话,萨比娜还是久久呆坐在画桌旁,她突然朝门口望了望,想起那天,托马斯从这里离开时心急火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