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张照片堪称一幅“万国会议图”，灯光明亮的会议厅内，西装革履的官员正襟危坐，视线全都落在主席台上的那个全身似乎由白色藤条拧成的外星人身上。
这真是俗套的一幕了。由于见过很多次类似的画面，Z的心中不免生出一些“阴谋论”——究竟是外星人如此之快地了解了人类特有的交往原则，还是人类最终又发挥了妥协的特长，企图在自己根本不可触及的生命体面前保留最后的尊严和利益？但无论置身何地，这样的场面都不是Z所能干预的。它不是电影情节，Z也不是编剧。不过想到这张照片也许是尚未公诸于世的秘密，而自己是有幸得观的唯一一位事外之人，Z便不得不肃然对待了。
像以往那样，先按照纸的规格尽可能大地画出会议厅，粗略计算每个人物出现的位置和占有的面积，突出主席台上“正在演讲”的外星生命体，然后便可细致描绘那些了无生趣的“脸”了。
画到这些人时，Z虽然知道他们或许也不容易，但就是控制不住地有些怨气。不像某部救世电影表现的那样，这张照片里的大人物们似乎越想表现自己的精明，就越显得庸弱。没有人握着拳头。没有人站在会议桌上。没有人怒发冲冠。没有人愤然离席。没有人忽然开枪。面貌出奇地一致，就像通过了一个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决议草案。这些人，当时那刻还在考虑自己的利益吗？若想起一生中经历的内斗，是否感到后悔？超过其他国家的优势积累，在泰星人面前竟也不堪一击……Z摇了摇头，此刻再如何虚想，也于现实无益。而且如果不是人类流了太多鲜血和眼泪，想必他们也不会聚集在那儿——终归是尽了自己的力量了。无话可说者惯常指指点点。我这可耻的家伙又哪有资格指摘什么呢？
“人类肃穆的一刻，其实也是滑稽的。”Z吹掉画稿上的橡皮屑，拿起画细细端详，又习惯性地在几处描画了一下，这才有所松缓地放下笔。
至此，他大概已想到了外星人在地球上的活动。这与他当初设计《天外来客》时的想法有些不谋而合，而泰星首领对《天外来客》颇有兴趣，也许已经着手“改编”。想到这儿，想到外面可能正在发生的事实，Z又担心自己真的是一个“罪魁祸首”。
“不，不会的。”Z随即摇了摇头。天底下不应该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外星文明与地球文明这样“璀璨的画卷”，没有道理为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展开。造物主不会是如此无趣和没有识见的作者。人类的前途更不应该像自己料想的那样灰暗。我算什么？我在胡思乱想罢了。我饮过酒，爱过得不到的人，搞过不靠谱的艺术创作，做过荒诞的梦……所以现实应该不会那么糟。说不定这只是一个高明的骗局，能进入这里的只有自己，所以落入圈套的也只有自己，X和Y都好好的，世界上的绝大数人都安居无恙地自行其是。现在所经历的，只不过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怪梦罢了——人生总要经历这样一些时刻。
怎样逃离这个与现实一般无二，甚至可以说就是现实的现实呢？Z看着“桌”上的漫画，摇了摇头。这玩意儿以前给不了自己自信和骄傲，现在自然也拯救不了自己。像L那样写诗？自娱罢了。说不定他还蜷在自己的房间，“自慰”着呢？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们轻易地陷自己于深渊，在苦苦呼救时，我们认识的人根本无力拯救我们，而当我们想要去认识别的人来拯救我们自己时，那深渊的影子又随时将我们阳光下掳回去；我们与深渊签订的协议，只能以无声的消亡来偿还。当我们消亡后，我们的父母，我们的亲人，想要找到那深渊，却终究徒劳无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深渊，你不会看见它在哪里，但在它以为合适的时候，它总会以一份体面的协定，猝不及防地将你掳走。天空，海洋，峡谷，荒原，客厅，厨房，厕所，床上……深渊比影子还像影子，避无可避。
继续画吧，因了这怪诞的现实。
第六张照片的构图非常简单——白色光幕前的小小人影。那扇门后仿佛是无垠的白色光海，孩子的身影被映衬得极为渺小。
看不清孩子的脸，自然不也知其是男孩还是女孩，是好奇还是恐惧。Z无法想见什么。Z肯定了又立刻否定自己——终归是个孩子。孩子是纯真和幼稚的代名词。他也许还不能理解此时的世界，不知道自己才降生不久，这个世界就被前面的人玩得没希望了。他是无端获咎的一个。他甚至还来不及知道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艺术，男女那档子事是什么滋味，他还没有产生知见障和心魔，就在这白色的光芒里永恒地无知无觉了——就像不久前可能发生在其他地方的战争，那些废墟之下的婴儿。然而为此感到悲伤的人恐怕不多，因为这个世界的人们，已经看过太多悲剧，知道自己经历悲剧的时候，是不宜让人家知晓的。
但孩子应该是个例外。孩子就是孩子，不是赌桌、烟味、酒精、女人、毒品、汽车、房子、金钱。尽管孩子以后也会谈论赌桌、烟味、酒精、女人、毒品、汽车、房子、金钱，但此时的孩子就是希望。希望是不能被抹灭的，因为生命到处存在。如果孩子也总是如此出路，那我们的这些大人们，是不该老去的。然而终究也只能老去，终究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化作虚无。所以为什么不想想孩子呢？在白色的光幕前消失，这可不是救赎，因为外星人只是外星人，神圣表象之下是冰冷的残酷。
孩子的心境，光幕的真相，即将发生的命运……如此种种，狭仄的Z无法作出正确的论断。但无论如何，这张照片上的一切都是不对的。作为人类的孩子，应该在人的世界里长大，有或沉闷或有趣的童年，在教室边玩边学，随着初次的性体验，步入忙忙碌碌的青年，在觅爱结友中成为理所应当的大人，然后有自己的事业和责任。他也许终其一生都不能走出地球，但他至少成了人类孕育新希望的一环。
孩子是希望。希望是太阳。太阳浮在太空里。地球在沉默。城市在倒退。循环被终结。救救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