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巴塞罗那最初的印象是流浪和酒。
一座生活在现代的城池,总要在泱泱历史中寻到自己的灵魂,而一个遥远的身影浮现在巴塞罗那人的脑子里,一个并不算伟岸的背影,无数次被淹没在海洋的狂浪里,却始终不灭,神情淡然凝视远方。比起西班牙辉煌的无敌舰队,人民好像更加钟情于那道桀骜而执意流浪的身影。于是他们把哥伦布刻作雕像供奉起来,甚至踩在国王女王头上,立在巴塞罗那修成的第一条大道——流浪者大道的尽头,背对着名为流浪的大陆,面朝着终成归宿的大海。
魂有了,那么肉体呢?巴塞罗那人皱了眉头,翻遍史料,从漫长的过往里取出“开放”,“自由”,“随性”等词语,如何把这些东西揉在一起呢?他们愁得辗转反侧,在半夜里同月光一并爬起来觥筹交错,一口灼烈反而冷静了思绪,他们若有所思地摇晃着酒杯。
“没错,那便是你了。”他们低头看着杯中物笑出来,随即一口饮尽任凭脸颊飞上红霞。
刚巧我对此二物素来倾慕,借着欧洲申根签的便利连忙赶来。
流浪者大街是一定要去的,它的正式名字是兰布拉大街,这名字现在倒是无人理会。之所以叫做流浪者大街,源自街上有着世界各地赶来如我这般的流浪者。他们或者在这里卖物,或者在这里卖艺,但一致的是,皆是各有异趣绝不随波逐流。
实际上在我去过的欧洲城市,街头卖艺都是一大景致,为何独独是这里被世人立了碑?
我想是因为这里的游客和艺人同为流浪者,来自东西各个地方,不只是游客看着有趣,艺人自己也乐在其中,他们本不是真正的街头艺人。他们在昨天还是流浪者,今天缺了钱便来露一手攒些盘缠,明天又要远走。所以他们和游客一样,对这块土地有同样的新鲜感。揣足了钱旅行的人是观光客,只有在路途中自力更生,用身体灵魂去体味异乡的人才能被叫做流浪者。
这样的人对于金钱是得过且过,成就感主要来自别人对自己手艺的认同,因此他们展现的表演绝不是对钞票的祭拜仪式,而是衔接着艺术,虽然不敢说每一个都精美绝伦,但一定是绕梁三日。
并且此处的表演绝不单调,巴塞罗那是一座艺术感极浓厚的城市,随处可见各类艺术馆,且都是大排长龙。流浪者们使出吃奶的力气编写创意,即便是真人画像这种遍地开花的项目,他们也要塞满足够的新意。一位求画的女士坐定后,画家手笔一落却紧接着唱起歌剧,女士被突如其来的高亢嗓音吓了一跳蹦起来,又随即欢笑着坐下,笑得自然且温柔,我想她最后获得的作品一定同她现在这样明媚。
巴塞罗那的魂在这里,肉体自然不敢走远。大街两侧以及一部分的中央人行道上摆满座椅,坐满顾客。巴塞罗那人向来简洁,餐馆的名字就叫“restaurante”,烟草店就取名“tobaco”。而街上的店面清一色命名为“bar”,好像在和我们这些异乡人抗议:“你要喝咖啡也可以,但记住我们是酒吧。”
我是喜欢酒的,不过白天一般不敢尝试,粘酒就红的脸在青天白日下过于明显,让人尴尬。不过街上火热的气氛极具吸引力,好像不小酌一杯实在愧对了此番好景,于是我捡了一处不算太挤的店面坐下,点了一壶桑格利亚酒。
西班牙产的葡萄酒一直是红酒界的名门贵族,风头和历史不亚于法国产。不过在法国尤其是葡萄酒产区,很难喝到以葡萄酒为基酒的鸡尾酒,原因无他,法国人认为葡萄酒不需要掺杂其他的味型,这会毁了葡萄酒的纯正口感。而同为葡萄酒贵族的西班牙却竟敢爽朗地对世人说到,随意随意,你觉得怎么好喝就怎么来。
桑格利亚酒精度数并不高,但一壶作罢站起来还是有些上头,这时候刚巧瞟到一个端坐地上的小辫子男生,他面前放着几个塑料杯,地上写着每个杯子里的钱之用途,竟然就这样不理行人了,蜷起脚腾出过路的地方,自顾自看起书来。我便不由得暗自揣摩,难道这也是位流浪者?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才艺,也懒得硬演坏了街上气氛而开始乞讨?
这时候一位男士路过,低头若有所思看了一会地上的文字,接着蹲下来,把耳朵凑过去,两个人就如此在大庭广众下咬起耳根。这时候同行的朋友才开始给我翻译地上的文字,原来这位辫子男生也是流浪的艺人,不过他卖的是故事。
男士听完辫子男生的低喃后缩回身体,点了点头,开始在身上翻找起来,但表情渐渐有些怪异,最终只能无奈摊了摊手,看那尴尬的样子显然是没有带钱在身上。辫子男生笑了笑,伸手指了一下男士的裤兜,兜里半露着一盒烟。男士松了一口气,连忙掏出烟要全给他,辫子男生摆了摆手,自己从盒子捻出一根,表示这样就够了,说自己规定自己一天只能抽一根。
朋友翻译完后开始笑他笨,就算今天一根足矣那明天呢?不如接下这包烟,那之后半个多月的烟钱就省了。我笑一笑迎合了她,内心却多少能理解。
流浪的本意就是把自己从平常生活的柴米油盐,工作间的人心叵测,以及为了长时间平凡活着而作的规划里脱离出来,虽然很多人的脱离只是暂时的,但这个“暂时”的长度像活着本身一样并不稳定,每天皆是自己最后一天,就该把对生活所有的激情统统放在当下,如果明日朝阳有幸青睐,那便再来考虑明日之事。
或者他流浪的本身,就是一场无人观赏的华丽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