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门关
01 奇怪的商队
大唐龙朔二年十月初十,辰时。沙州敦煌县西北一百五十里,玉门关。
黑茫茫的戈壁上,一座雄关陡然竦峙,于万仞峭崖间扼住了河陇通西域的咽喉。
天方蒙蒙亮,关隘下已排起长龙,多是走夜路赶至关下的驼队。间或有三两灰袍僧侣及执兵武士,间杂其中。
秋冬之交,本是西域行路最好的时节,每年此时,玉门关外商旅出入如流。
奇怪的是,今日关上巡查却是异常缓慢。关城下两个军士,逐一勘验通行过所,盘诘许久,方挥手放行。
两个军士中,较年轻的猴子般精瘦,两个眼珠子转得极溜,较年长的则是个大板牙,小眼睛,手里挥着根马鞭,对着过关之人指指点点。
二人方验完了一队数十人的大驼队,大板牙边打了个哈欠,边向下一个出关者伸手:“过所?”
来人迅速递上一叠黄纸,大板牙接过,瞥了他一眼,来人是个身着胡锦紧身袍的中年汉子,背负着一个木箧子,貌甚粗豪,递上过所时,左手中指上绿光一闪,却是一枚翡翠戒指
大板牙又瞧了一眼,道:“几个人?”
“七人。”
“驼马货箱?”
“三峰骆驼,四匹马,两个布囊,三个皮囊,四个木箱,一个竹篓、一个箧子。”
大板牙目光越过来人,看了眼他身后,抖了抖手中那叠纸,“报一遍。”
“某人杜巨源,岭南商贾,年三十五,自长安,过陇右道、敦煌、玉门,至伊吾,循大漠北缘,经西州、安西镇、疏勒镇,越葱岭,至康国行商,回时亦循此道还;贱内米娜,年二十五……”
杜巨源报一个,大板牙便将一张过所递与身边精瘦军士,目光则向杜巨源身后诸人一一掠过。递过七张后,手掌中还余有一物,形似纸片却更薄,触之极顺滑,四边有纹饰,竟是一方织锦。大板牙目光一亮。
大板牙将手握紧,未动声色。看了眼精瘦军士,见他点了点头,缓了缓声气,道:“你的这些人,怎地皆遮了颜面?”
原来杜巨源身后六人,皆是紧身长袍,以黑布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两眼。
“哈哈,军头,近几日沙州道上,秋风刮得恁是猛厉,沙子从口鼻中灌进,我这队中,又有两个女眷。我适才为方便与军头说话,方将头巾扯下。”
这几日过关之人,十个有九个裹了面巾。大板牙这番盘诘,实属例行公事。一阵劲风刮过,大板牙不禁打一哆嗦,右手往怀里一揣,左手一指当先一峰骆驼背上的大木箱,道:“刘猴儿,瞧瞧那箱子,无事便放行!“
杜巨源微笑着几步过去,利索地解开了箱子外系得极扎实的粗绳,掀开外裹的油布,现出一个簇新锃亮的榆木箱子,似是抹了桐油。两三下,又将箱角上的铜锁解了扣。
刘猴儿却有些愣神,只跟着走,到了那骆驼旁,却不住往驼边一人瞥去。
杜巨源两臂一抬一收,偌大一个榆木箱子便移至他臂间,似毫不费力,仍微笑着看向刘猴儿。刘猴儿方似回过神来,伸手打开箱子。探头看去,却见箱子中塞满了一个个精致的小囊袋与小木盒。又一阵北风掠过,自箱子内散出一阵浓烈的异香,令周边不少西域商旅纷纷向这边探头过来。
那刘猴儿似被薰得有些魂不守舍,却未细察箱子,两眼只看向杜巨源身后,好半日方合了箱盖。却未示意放行。
大板牙蹙了眉,方欲开口,刘猴儿递过一个眼色,迅速赶回关门边,凑向大板牙低语了几句。
大板牙脸色微变,黄脸皱成一团,转头又盯着杜巨源看了半晌,杜巨源仍平稳地端箱微笑。大板牙目光有些狐疑,人却慢慢地走了过去。
“这是你女人?”大板牙指向杜巨源身后一人,细看那人身段婀娜,显然是个女子。
“正是贱内。”
“头巾揭下来!”
“可是这箱中有违碍之物?”杜巨源笑容不变。
“我让你把她头巾揭下来!”
杜巨源苦笑了笑,缓缓放下箱子,转身向那女子附耳说了几句,那女子点点头,一扬手扯下了头面上的巾帽。
巾帽方除,一道红光泄出,那女子一头火红色的明艳长发,瀑布般垂了下来。红发下的面庞羊脂般白腻,高挺的鼻梁上,两个淡褐色的眸子泛着媚光,正斜睨着大板牙。
这红发胡女之明艳妖娆,便如这周边石窟壁画中的罗刹女,大板牙一时也愣住了。
这回刘猴儿先缓过神,急道:“校尉,真有这般赤发之人!”
大板牙小眼睛里放了光,盯住那红发胡女,冷冷道:“驼队所有人,扯下面巾,所有箱子、包裹,打开细细勘验,包括你身上那东西!”他抬手以马鞭点了点杜巨源背负的小箧子。
杜巨源面色不变,迅速回头向队中一人看了眼,仍笑道:“军头可否借一步说话?”
大板牙却瞪了他一眼,陡然拉长了脸,“啪”的一下将马鞭狠抽在地上,“罗唣什么!验箱、验人,听见没有!”
大板牙话音方落,那驼队后忽然冲出一人,杜巨源方伸手要拦,“当”的一声震响,那人将手中一件长物重击于地,喝道:“你不过一个边关校尉,怎敢一再刁难!”竟是一根三指粗,四尺长的铁棍,不知何时被他抓在手中。
大板牙似是被这人来势所慑,不由退了半步,上下打量一眼,见说话之人身形高大、狼腰虎背,背上似是负了个黑布竹篓。一双俊目却甚是青涩,听嗓音像是个年轻后生,嘿嘿冷笑两声,道:“说得好!我便让你瞧瞧边关校尉的能耐!” 抬头向关上吹了个呼哨,眨眼间,关楼上冲下二三十个军士,俱是擐甲执兵,“呼啦”一下将那队人团团围定。
杜巨源的脸色终于变了,急看向身后,却听队中响起一声沉厚的中年人嗓音:“云郎,你速退下!”
“晚了!”大板牙咬着牙,指向“云郎”,“先将这厮扣下!”
“谁敢?”随着一声清喝,那“云郎”将铁棍一横,竟带起一阵风声,当先扑上的两个军士身形不由一顿,便在这一瞬间,“云郎”背后忽然发出一声怪叫。
这声怪叫极为可怖,桀桀如夜枭之鸣,周围数十人,人人入耳心悸,汗毛直竖,一时皆僵住了。怪叫方绝,云郎身后的四匹马亦似受了惊吓,竟同时嘶鸣起来,离得最近那匹奋蹄而起,长嘶不绝中,竟载着一人掉头向关下冲去。
关城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大板牙气急了,夺下身边军士手中的硬弓,搭箭欲射,箭簇前忽地挡了一片黄纸,长条形,密密麻麻写了几排字。
原来先前说话的中年人已缓缓行至大板牙身前,正举着黄纸,冷然看着大板牙。
“你寻死么?”大板牙扭曲着脸,拉满了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