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将尽,落红满地,芳草如茵。槐花再次飘出了淡淡的清香。
王桂枝和李梁氏趁着天气晴朗,带着几个儿媳妇在院子里,大树下采摘槐花,准备做一些应季的新鲜吃食。
两个襁褓中的小娃娃李宏宇和李伟珏在温暖的阳光下,和煦的微风里,睡得格外香甜。幼小的李志国像放出笼子的小鸟一样,满院子里活蹦乱跳地撒欢儿。
李梁氏一边和王桂枝一起收拾着槐花,一边有些感叹地说起老家春天的另一种新鲜的东西—榆树钱儿。她说起来,每年春天,榆树钱在枝头冒出嫩芽,人们撸下那些嫩绿的小芽,和着面蒸成饼,味道可美了!
李梁氏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声音悠长地感叹着:“那个清香劲儿啊~”她眼睛里露出向往的神情。
王桂枝看着很少露出生动表情的李梁氏,心里明白这位姐姐是想念老家了。老家还有她的儿孙,是她生活了半辈子的故土,出来这么长时间,想念也是正常的。可是,王桂枝知道自己在这事儿上完全没有说话的地儿,她只是听着、附和着李梁氏的感叹而已。
李家大门的门环突然被拍得山响,把院子里的妇孺们吓了一跳。李志国跑得比兔子还快,哧溜一下子躲到了母亲赵新芹的身后。王桂枝和李梁氏停下手里的活儿,疑惑地相视一眼,心想着大白天的,这是谁这么样地拍门?
赵新芹见两个弟媳妇都无动于衷地不理会门口的动静,只好摸摸小儿子的脑袋,放下手里的活儿,迈着小碎步去开门。
因为家里只有妇孺,赵新芹在开门之前,隔着门扇谨慎地高声问了一下:“谁呀?”
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带着焦虑响起来:“大嫂,是我,快开门!”
赵新芹并没有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但是,对方能够直接叫出“大嫂”,她想一定是熟悉的人。赵新芹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大门。
大门还没完全打开,门外倚靠在门扇上的人一下子向门内倒过来,如果不是有高高的门槛挡着,那人估计会直接摔倒在地。
赵新芹下了一大跳。她瞥见地上的行李箱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眼前几乎站立不稳的人,不由吃惊地大叫起来:“小叔,怎么是你啊!”
听见赵新芹惊讶地喊着“小叔”,另外两位原来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年轻媳妇坐不住了。周素娥和白丽芬同时急切地迈步走向大门口。
王桂枝和李梁氏也同时望着大门,心里想着,这是谁啊?怎么让一向沉稳的大儿媳妇失了常态?等看到大门洞里转出来的那个脚步有点踉跄的身影,王桂枝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迈开一双小脚,快步奔向前去,嘴里大声喊着:“老四,你怎么了?”
疲惫的身影顿了顿,然后几个大步冲过来,一下子抱住了王桂枝娇小瘦弱的身体,声音颤抖地说:“妈,妈,我回来了!”
王桂枝猝不及防,被身材高大的儿子整个搂在怀里,她感觉到儿子的身子在不住地颤抖着。她心里又惊又怕,脸上的神情却安静下来。她伸出双手轻轻拍打着儿子的后背,嘴里轻声安慰着:“回来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来人正是正月里踌躇满志、豪气干云地去了北方的李瑞晔。短短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原本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似乎换了一个人一样。
李瑞晔风尘仆仆,满脸憔悴,细致白皙的脸上冒出了一片乌黑的胡子茬。他双眼通红,嘴唇干裂,嘴角长着一个大泡,大大的黑眼圈和浮肿的眼泡挂在脸上,让人完全看不出来他原来的容貌。
王桂枝见到心爱的儿子这样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心知他一定是遭受了重大的磨难。她心如刀割,脸上却不动声色地张罗着给李瑞晔打水梳洗,准备食物。
李瑞晔简单梳洗一下,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王桂枝亲手准备的东西,长舒了一口气,对殷切看着自己的王桂枝举起一只手说:“妈,你啥都别问,让我先睡一觉,醒来再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他叹了一口气,疲惫地说:“我累了。”
心爱儿子说出的最后三个字,直接击中王桂枝内心的柔软之处。她二话不说,又直接张罗着给李瑞晔铺被褥,让他睡在了上房东屋里间。看到李瑞晔倒下,几乎一挨着枕头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心疼得不得了。暗自思忖着:这孩子是遇到了啥事儿啊?
李瑞晔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全家人都回到了家里,准备吃晚饭时,王桂枝才在李鸣岐的坚持下,叫醒了他。
晚饭过后,李鸣岐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李瑞昀和李瑞晔兄弟俩以及王桂枝。他已经听说了李瑞晔回到家时的狼狈样儿,敏锐地感觉到,李瑞晔遇到的事情不大适合让太多人知道。虽然都是自家人,但保不齐人多嘴杂,还有无知幼童,还是要防患未然比较好。
李鸣岐慢慢品着手里的茉莉花茶,双眼锐利地注视着李瑞晔,嘴里慢条斯理地说:“老四,说吧,遇到了啥状况让你像个逃犯似的跑回家了?”他随口一问,却没想到自己说的与事实虽不中,亦不远了。
李瑞晔吃了两顿饱饭,又睡了足足一下午,精神头明显好了许多,又有了一点英俊的模样了。但是,他的脸上、眼中却没有了以往的自信和神采飞扬。相反的,在场的人明显感觉到了他的焦躁和不安。
李瑞晔喝了一大口自己杯子里的茶水,润了润不怎么干渴的喉咙,竭力稳定住情绪,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
当初踌躇满志,豪气干云的李瑞晔坐着火车,追着冬天即将远去的脚步一路向北,到达了目的地佳木斯市。
李瑞晔头一回离开家,离开K市,一下子走到了天高地远的极北边,感觉既新鲜又兴奋。第一次踏入社会,进入职场的他,摩拳擦掌,准备着大干一场。
到了南满铁路的办公处报到,发现满铁居然提供员工宿舍,真是一个意外的小惊喜。他很快安顿下来,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年轻的李瑞晔充满活力,充满工作热情。他容貌出众,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很受很多同事,尤其是年轻女同事的瞩目。他说得了一口流利的日语,写得了一手遒劲的好字,在日本人居多的办公室里丝毫不比那些鼻孔朝天的日本籍同事逊色。
听到这里,坐在一旁的王桂枝露出了与有荣焉的骄傲的笑容,她由衷地为自己的爱子而自豪。李鸣岐却和李瑞昀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李瑞晔的出色表现,赢得了上司的认可和赞赏,却同时触发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强烈不满。尤其是一个其貌不扬,言行猥琐的日本人,经常对李瑞晔言语挑衅,甚至故意发生一些肢体冲撞。李瑞晔不想引发事态恶化,一再忍让。
在李瑞晔再次获得了上司的口头表扬时,那个日本籍同事故意跑到李瑞晔面前,大骂“支那猪”、劣等民族、等等不堪入耳的言辞不断喷出。
李瑞晔在办公室强忍下怒气,看着那个日本人疯狗一样的狂吠。那个家伙觉得无趣,直接啐了一口痰在李瑞晔面前,大骂着“没有胆量的支那猪”悻悻而去。
王桂枝听到这些不堪入耳的辱骂,难过地看着自己一向骄傲的儿子,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咬住嘴唇,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骂声。李鸣岐双眼圆睁,瞪着儿子。李瑞昀额头上的青筋跳动,双拳紧握,压抑着自己愤怒的情绪。
李瑞晔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当天晚上下班后,李瑞晔悄悄在办公桌上留下了一封辞职信,回到宿舍收拾好行李,在半路上截住从小酒馆出来,喝得有些醉醺醺的那个日本人,劈头盖脸地狠狠揍了他一顿,打得他鼻青脸肿,连连求饶。李瑞晔一脚踹倒了那个家伙,借着夜色的掩护,狂奔而去。
他拎起早己准备好的行李箱,赶到火车站,跳上最先开出的火车,逃离了佳木斯。一路上,为了尽量避免被人发现,他始终用衣服蒙着脸,假装睡觉,实际上却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时刻关注着身边的一切,提防有啥意外情况发生。
他不吃不喝不睡,一路神经高度紧张地回到了K市。直到进了李家大门,看见了母亲王桂枝,他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松弛下来。说到这里,李瑞晔歉意地看着王桂枝说:“妈,儿子不孝,让你担惊受怕了!”
王桂枝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奔流而下。她声音哽咽地说:“妈没事儿,我儿你可是遭了罪了!”
李鸣岐慢慢地吐出了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恶气,语气沉重地问道:“你揍那家伙的时候,没有人看见吧?”
李瑞晔歪着头,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肯定说:“应该没人看见。”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专门等在一个小巷子里。那里漆黑一片,看不清楚啥。我把那家伙揍得哭爹喊娘,也没见个人影出来。”
李鸣岐又问:“你留下了辞职信?理由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