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了,暮色昏沉,几声乌啼打破沉寂。秦桧刚放下手头政事睡稳,就被人慌忙地叫醒。是皇上,有要事单独召见。
匆匆入宫。还没走到屋外,就听见杯子落地摔的粉碎的声音。一个男声极为愤怒,“好一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好!好!好!”屋内那人怒极反笑,“好个忠心耿耿的臣子!这才离开汴京多久,就已经不受朝廷约束了!”
内侍见秦桧到,不由松了口气,如逢大赦,连忙禀报。
快步走入屋内,只见地面上一片狼藉。他知道,自己的计谋成了。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赵构见他来了,把桌上的急报扔与他。“你看看,这都是什么胡话!打退金兵?以金人的强大,他就有这么大自信?他万一失败了呢?我大宋又怎办!接回徽宗钦宗,他让朕去哪儿?”
秦桧忙跪下叩头道:“陛下息怒!”赵构却不理他,自顾自地说着,“岳飞手里有十万兵马,却不听调遣,他这是要反啊!”秦桧跪在地上,伏地了身子,丝毫不敢动。赵构在屋中踱步,越走越急。
“陛下息怒。岳将军精忠报国,诚然有诸多.......”
“哈!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赵构停下脚步,盯着匍匐的臣子。
“陛下为保祖上江山尽心竭力,数年来提拔众多具有军事才能的将领,在混乱之时稳定下朝中大局。已是难遇的明君。岳将军少年意气,只知以战争压制战争,一味的索取人力物力,导致国家劳动力匮乏,耽误农时,又耗费大量资金。长此以往,土地成荒,收成益损,乡有饿殍,国库空虚;母悲子逝,老无所养,妇哭夫去,老少难支;民生凄切,国力衰退,又如何抵抗金军!更何况我大宋历经五代十国之乱,真宗英武,一统天下,但至今战争未止,国中疲敝,即使是汉武国力鼎盛之时,抵御外侵匈奴,尚需四十四年之久。击退金兵,绝非朝夕之功!”
赵构扶起秦桧,长叹道:“朕又何尝不想击退金兵。何尝不想收复中原。何尝不想救回父兄!于公,金人破我疆土,大肆抢杀,我大宋国威何在!中原故土之上,还有我无数子民,如今沦丧……他们……他们又如何营生!”赵构声音颤抖,扶秦桧的双手极为用力。“于私,父兄是我最亲的亲人啊!我又怎忍心将他们舍弃!”
“但是国力疲敝,就得休整。岳飞打得好!真痛快!但把金人逼得急了,又让朕谈和之时付出多少代价?这倒是其次,他兵权太大了,名声太高了,竟连朕都无法控制的住他。爱卿啊,你知道自唐之后,五代时期国家如何灭亡?均是大将军篡位,无一例外。朕就怕啊,若他岳飞真是要反,岂不是易如反掌。到那时,朕又如何向祖上交代?”
“我知道,岳飞不见得反,但朝中手握重兵的人何止他一个,他可以不听调遣,别人又如何不能?若不立威,只怕大宋真要毁在你我之手啊!”
“岳飞他想接回父兄,但若真接回,朝中那些愚忠愚儒定让朕让位给吾父吾兄。可父兄只在文雅之事上用心,对国事即使有心也无力。父兄重掌朝廷,必然又是一场混乱,朕这些年的努力都要付之东流了啊!”
秦桧静静的听着,赵构所言,也正是他心中所想。他知道,岳将军此时已不得不死了。但其中无奈,更与谁人说?
赵构像是不忍,踱到北面窗边,留给秦桧一个孤独沉重的背影,叹道:“鹏举啊鹏举,是朕对不住你。”又转头向秦桧凄然道:“你秘密联系金人吧,就说愿杀鹏举,献金银,供粮草,以求两国合议。”
秦桧应了,心中亦是无比沉重。不知是为国之前途,为鹏举之死,还是为自己的未来。不管如何,这个责任是必然要由自己背负了。
“朕也知道此事对你名誉有损,但非常之时,又更得何法?只苦了你......”赵构看着眼前这个已过半百的男子,身形枯瘦,发已花白,鼻中一酸。君臣默默相视,俱是无语。
秦桧复屈身跪地,一字字道:“万死不辞!”
“爱卿啊!你最知我心!”赵构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哀然坐到椅上,霎时衰老。
秦桧走出王宫,脚步有些蹒跚。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已是五更了。车马早在宫外静侯,他却挥了挥手,独步在汴梁街头,马车在他身后远远随着。汴梁的夜晚还是那么华丽而美好,但他知道,这只是表象,这种美好是多么脆弱不堪。喧闹的不夜城里,秦桧的身影显得无比孤独,没有人注意这位为国家拼尽一切的年迈的老人。
他想起那年金军铁蹄踏破国土,虏二帝北上,朝中重臣一并押走,自己也是其中一个。途中,举目之处百姓流离,饿殍遍野,秃鹫横飞,其翼遮天覆地。秦桧心中悲怆愤然,回首处,日落西山,恰似英雄薄暮,虽心有余威,其力已衰矣。他反思自己初入仕途时主战的举动,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因为主战,现在国君被俘,家都亡了啊!
他还记得在金军的地盘上,张嵇仲、何文缜自杀而死,全了个忠名。他记得徽钦二帝悲怆的眼神,那神色至今常进入脑海,侵蚀着他的心灵。他记得金军的张牙舞爪,自大张狂。但他不能死。徽宗托孤于己,让他辅佐高宗,稳定国家,休养生息,与金和议。和议!和议!去他妈的和议!……但他,又能如何。
晚风冰凉,理应使人清醒。秦桧却像醉了一般,踉跄着前行。
对鹏举,他是向来欣赏的。他年轻,有朝气,像极了当初的自己。虽然道不同,但所为之事皆是保天下苍生。鹏举这个人很有主见,是良将,知人善用,若生在唐宗汉武,必不输卫仲卿、秦叔宝。他轻叹,可惜了。
这是当年在金营中徽钦二帝定下的计策,可保大宋一时止战。他知道,若没有鹏举战场上的威慑,这和谈也进行不了。
忽然又为自己惋惜。自己一生中的大好时光全都为国为民,到老,竟不能博一个忠名。太清楚这些政治手段了。鹏举是个忠臣,却无辜惨死,这罪责帝王是绝不会承担的。罪人只会是他。身后千古的谩骂怕是不息了。又怎能指望他所守护的人民不添油加醋,他所尽忠的朝廷不刻意栽脏呢?他苦笑,真相是要永远掩埋了。
罢了!便舍了此身此名,还百姓一个安稳,圆了此生之志,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吧。
一夜无眠。
秦桧默然祈祷,“天怜见,让百姓安稳哪怕几年啊!”
后记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是午夜了。窗外并不黑暗,因为有灯彻夜长明。月是朦胧的,宛若蒙上一层轻纱,温婉而神秘。在这种状态下,人就不由会思考。
今日看到了一则新闻,大体内容是秦桧的后人想为先祖拆去秦桧跪像,却遭受到网友谩骂。在这件事中,那位后人是无辜的,他想让自己的先祖站起来,这难道也是错?在历史上无数秦家人中,无人敢言,他敢于面对自己的命运,又何其勇敢!或许会有人反驳我,秦桧当初做那些事的时候,就应料到今天的结果,所以他错了,就得跪着,就得受人唾骂。
但是,历史并不是完全真实的。他往往会因为种种因素而改变。例如当时的军事秘密(比如不为人知的间谍活动),政治需要(比如近在眼前的一些不可说的事情),后人主管评断(比如说商纣隋炀),乃至后朝为了美化自己而更改前朝历史(比如说清代更改永乐大典)。这些都导致现在的我们不能辨别真伪。那么,谁敢说秦桧就是绝对的奸臣?
历史上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真的是对的,却无人理解,因而饱受侮辱。汉代李陵,帅五千步兵击匈奴八万骑兵,犹杀一万余骑。但因弹尽粮绝,不幸被俘。李陵希望自己成为助汉室大破匈奴的一支奇军,于是他降了。此事传回朝廷,昨日还纷纷称赞李陵英勇的官员瞬间改口,落井下石。人心之无端,可见一斑。但李陵是幸运的,因为有司马迁为他辩白,洗清了罪名。但事实上,如果没有司马子长的耿直与明察,李陵今日之下场,可想而知。
看待历史,是需要从辩证的角度分析的。一味的听信人言,断章取义,都是不可取的。历史是发生在特定时间,特定背景下的事,稍有偏差,谬以千里。
我写的这个故事并不是历史。它也只是一个故事。但其中的人物,事件,都是有明确记载的。我想用它说明一件事,历史,也有它的苦衷。看待历史,应怀有谨慎之心,客观以鉴。
对于秦桧,我没有赞美;对于鹏举,我也没有贬义。如果说文章中流露出一些感情,也只是针对文章中刻画的人物。我赞美中华古代文人胸怀天下的责任感,这也是我的榜样。
夜是茫茫的黑暗,总需要一盏长明的灯才能带来光明。鲁迅先生就是近代的明灯。但往往明灯不常有,所以那些皎洁的月与明亮的星才会被浮云所遮掩。
这篇《被遗忘的尘埃》,谨祭奠那些怨逝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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