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煎熬中度过,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因为我失语了。
我花了一百元挂了个专家号,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医生,一副厚厚镜片的老花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头发略显斑白。因为嗓子发不出声音来,我用笔在纸条上回答他的诊问。可能太过于专注检查我的病情,医生并没有在意已经滑到了鼻翼之上的眼镜。鼻头像是受到了眼镜极大的挤压,不得已竭尽全力进行抗争,直挣得血液上涌鼻头通红,像极了一颗顶上略显透亮的半干的红枣。鼻头上有两个也许是青少年时期留下的青春痘凹痕,左高右低,像是月球上的环形山,但泛着火星的光泽。
医生叫我张嘴发出“啊”声,并用拨片拨弄我的喉咙,我完全没有注意医生照射我喉咙的笔灯和头戴的窥镜,以及眼镜上沿专注的目光。我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的鼻头吸引住了,视线正好投在鼻头上的两个环形山上。我想,要是天上再掉下几颗陨石,这两个环形山会不会在强烈的撞击下灰飞烟灭,又会不会重新诞生几个环形山呢?上天真的会捉弄人,明明医生一张端正的国字脸,显出一副慈祥和蔼的样子,一双剑眉略有银丝,两眼丹凤炯炯有神,然而这鼻头却像是上天故意安错了地方似的,让我忍俊不禁,真想发笑,真想拿这鼻子作为话题,调节一下气氛,虽然这不是太礼貌。
发现并引入话题一直是我特有的专长,平时不管在那里,我都能发现快乐话题的地方,例如办公室小李穿着红蓝鸳鸯鞋的那一天,又如小张写的一个文案牛头不对马嘴的时候,再如凌冻时在街上摔的仰面朝天的人,朋友喝酒现场直播什么的,还有那些花边新闻八卦新闻,某某离婚了,某某又找了,某某生意倒坎了,某某酒驾被抓了,都能引起我提起话题的欲望。当然在正式的会议上讨论每一个会议项目内容时,基本上是公司领导的提示才能打住我的话匣子;给公司员工培训也是慷慨激昂,妙语连珠,高潮迭起;给老板汇报工作也是激情四射,井井有条。因此到处都能听到我高谈阔论、哈哈大笑的声音,然而我的声音却突然离我而去,让我觉得无比的恐慌。
发现我再也不能说话的苗头是几个月前的一天清晨,早起上班,准备和夫人说声再见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嘴巴张合了几下,发出的却是干巴巴的声音。夫人不高兴了:再见就再见呗,还黑丧个脸给谁看啊?可能昨晚散步时淋雨,偶感风寒,嗓子哑了,但并没有疼痛的感觉,我没太在意,急匆匆上班去了。
公司老板办公室里,身材瘦小干瘪的老板深深地陷在真皮沙发的一个角落里,拿着我递上来的为给某个小企业做的企业投资建议书,细细地看着,眉毛都不抬一下。我正想说:领导你看还行吧?部门两个骨干主笔我亲自审定的哩!老板突然板起脸:“这叫什么?粗制滥造!可行性分析不透彻,效益分析期望不高,投资建议不明确,你让人家企业怎么投?你还能不能做,不能做我换人!”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公司的意图你应该清楚,抓不住客户,我们大家都得喝西北风。”我想争辩到:“这方案主要考虑客户投资的风险……”好像我说的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只听他说:“你感冒了?赶紧吃点药,抓紧把方案修改出来。”我懵懵懂懂离开了老板办公室。
一天下午,公司召开小范围的中层干部会议,商讨如何合理避税问题。老板一直在强调:我们讲的是合理、合理、合理啊,不是逃避,不是逃避。我才发现我真的彻底失声了,根本说不出一句话,老板问我是否有意见,我只有摇摇头,大家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其实我想指出当中的这一些不合理,提出一些反对意见,甚至推翻整个方案,但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我意识到我说话的功能已经彻底丧失了。还好大家都认为我只是感冒而已。
(二)
医生示意我再“啊”一声,我努力“啊”了一声,但我根本就听不到从我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医生说:“从声带上来看,并没有什么病理上的异常反应,但你说话时声带却不会颤动,是很典型的失语症,必需要做深层次的检查。
这几个月,我几乎不敢外出,连最要好朋友邀约搞两杯都是免为其难,交流只能用肢体语言,看着别人侃侃而谈,心中焦急难受。还好人的思维和肢体语言应该是早于语言诞生,理解下来应该倒也没什么难度,朋友以为我感冒失声过几天就好了。失声倒是帮了我好大的忙,没有人再劝酒,只要象征性地抿一口意思意思,别人也不再计较。
可是我在公司已经开始觉得举步维艰,想象一下一个前台业务部门的总经理,走访客户时还要字条交流,打哑谜,这个滑稽相编故事都得写几页。这也引起了老板都关注,似乎认为我这感冒失声是不是因为工作太累,焦虑过度,而导致这么严重,希望我抓紧把病治好。有同事还认为,我是不是焦虑过度,患忧郁症了。然而我清楚得很,自己并没有什么毛病,手脚一如既往的灵便,思维一如既往的清晰。但如果让别人给贴上了焦虑忧郁的标签,那我是不是就真的变焦虑忧郁了?这怎么可能!
医生面前的桌面上放着血检单、CT胶片、核磁共振胶片、脑电波形图。他推一推下滑的眼镜,反复拿起胶片对着灯光,若有所思。
“你这明显的是理解或表达障碍性失语症。一般情况是大脑皮质语言中枢受到损害或脑血管供血障碍而引起的,很多临床表现为理解障碍或者语言障碍。”
他又推了一下眼镜,但从你的症状上来说,你几乎没有理解的障碍,甚至于还表现得思维敏捷,然而你的语言显然有着明显的功能障碍。”
他像审视外星生物一样盯着我,目光从眼镜框上沿透出。难道我的大脑出了什么无法挽救的毛病了,我的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还有就是中毒以及感染性疾病也可能引起这样的症状,但你明显没有发热、畏寒、乏力的现象。这方面可以排除。”
我想我连个咳嗽都没有,难不成还会有什么感染性疾病?
“脑内囊肿、脑梗塞、脑内出血、颅骨骨折或颅内损伤都可能引起失语。”
我除了血压稍高外,好像没有其他什么毛病嘛。
“从检查的结果看,病理上看不出你有这些毛病。小伙子,是不是有什么心结呀?”
我哪有什么心结哦!我摇了摇头,看着医生那红红的油光闪亮的鼻头,我觉得我有点想笑,不过即使是我现在笑,也不可能能发出任何声音。
(三)
“这恐怕要从心理学上入手了,倒不是说你就会有什么样的心理疾病,但也必要分析分析,深入分析才能对你有所帮助。即使是有一些问题,借助药物以及适当的心理疏导,是可以痊愈的。”
心理疾病,不可能!要说心理的强大,恐怕还没有几个能及我的。朋友之间之所以能有那么几个关系稳固的,就是因为我一直对人都是直来直去的,有觉得对方有不对的我就怼过去,坦诚相待可是我的本色,我认为也是我的优点。公司内商议一些事情,反对意见提得最多的是我,不过可能都不一定采纳,但问题我总是能表达不同意见,尽管往往都是n:1通过会议决议,不管怎样,我这是全身心的投入与工作,一切都是站在公司的角度着想。
医生继续说:“失语患者可能是由于恐惧症导致的,恐惧会造成心理方面的压力或者心理障碍,而引起患者出现语言功能的丧失。”
他继续说: “恐惧可能来自于你的家庭,例如妻子的强势或者甚至无视于你。可以肯定,你几乎早中晚餐都在食堂解决,你也几乎不会回家做那么一餐饭,你的妻子也几乎没有做过一餐饭等着你。你们只是将家当作一个旅馆,至于双方的生活或者工作都从来不关注与过问,这是你所谓的互不干涉的理论,其实已经造成你对家庭忧患的极大恐惧了。”
可惜我发不出声音,否则我得和你这红鼻子老头辩驳一番,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是你们这些老古董能够理解得了的吗?
“你们几乎从来没有口角,因为你们的家务全部都是钟点工完成,说得最多的可能也就只是再见、晚安两个词了,家庭貌似和睦,而内心不自觉地已经产生了隔阂,甚至于让你产生了深深的焦虑感,而你却总是本能地抵触焦虑,所以你根本感觉不了你真实的焦虑状况。”
难道我常加班到天亮,夫人就不能常加班到天亮吗?再说不就他们单位夜晚加班不允许开手机而已吗?难道还有什么事?难道我还要陪着她加班不成,我们寻求的是自由的生活方式而已嘛。其实我是有点担心她,然而我相信她。
“再加上单位工作压力巨大,面对繁重的工作任务,面对刁钻古怪的客户,面对你认为独断专行的上司,你其实已经觉得非常烦躁和焦虑了。你常对公司的议事事项提出相左想法,表达相反的意见,以彰显你的价值,然而这样的价值却长时间得不到认可,更加重了你的焦虑,甚至于让你内心深处萌生了恐惧。”
这什么道理哦,如果表达自己意见的地方都没有的话,那么参加单位的会议还有什么意思,不是要集思广益吗,我都是为单位着想,为客户着想而已嘛,至于焦虑恐惧,这个老头疯了,焦虑恐惧这标签就也这样贴我身上了?
“而你表现出了一定的抑郁症症状,你应该常拿别人开玩笑,聊八卦,大声说笑。其实这已经是你不自觉地抵制和掩盖你的焦虑和恐惧了,因你的内心本能地认为你应该是开朗和豪放的,而实际上,只有这样,你的抑郁症状才得到缓解。”
我不过常在电梯里拿办公室同事的头式开个玩笑,常拿办公室小李的鸳鸯鞋说过赶时髦的笑话,拿小张的文案撒在地上说他笨得像猪而已,都是为他们好,我也是哈哈而过,不见得他们有多难过啊!至于八卦嘛,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嘛。我没有想过要拿我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啊。
“你的心理已经无以寄托,无以慰籍,唯有用语言宣泄的方式来排遣焦虑和恐惧,所以你不自觉地选择了高声的话语和开怀的大笑加以掩盖,其实你很孤独也很害怕和恐惧。”
要我不说话?那我不在沉默中垮掉了?人总得有宣泄情绪的地方吧?
“焦虑恐惧积累到一定程度以后,你宣泄的管道已经无法通过如此大的流量,所以生理上就表现出来了,你害怕了说话,你失语了。”
看着医生红枣似的鼻头,眼镜架上沿透着犀利目光的眼睛,我真的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这是比较严重的心理疾病,要彻底治疗不太容易,但还是有希望的……”
我再也不知道医生后来要说什么,我逃也似的跑离了医生办公室,跑向喧闹的大街,我嘴里狂笑嚎叫着,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听到我在嚎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