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出了城西门,络绎不绝的人流便有八成是去往骆家新庄的。五里路程,在江湖人脚下,直如无物。离得尚远,楚图南便遥遥望见好一座大庄院。这一片地势开阔,但庄院居然起伏有致,层次景然,显是庄中大起楼阁殿台,不似一般大户人家平地而起几层院子便罢了。
再走得近了,穿过一排排垂柳。此时已当冬初,柳枝萧索,但柳树依旧矗立。树林尽头,一条护庄河横亘于前。河上一桥甚阔,直通庄门。楚图南看得清楚,这桥栏杆两侧铁环宛然,显是刚刚卸了铁索。平日里,这必是可悬起之吊桥。
楚图南立足桥边,心下动了动,“这架势与城中老宅之不起眼一天一地,迥然不同。这庄子若说是个小寨小城,没有人不信。”
他十余年戎马,看城看楼,多先想到攻杀战守。庄墙高达两丈余,墙上虽无家丁庄客,但远见亦可想见其阔,若以之布兵,当不嫌窄。护庄河宽逾丈余,深不知几许。河外之林,错落散在庄子四周,虽是美景,也是防御。若有人来攻,难以展开阵势。庄中便可从容布置迎敌,是战是守,全在庄中掌握。
良久,他心中翻来覆去只是在想,“若我来攻,要多少人马可下?要多少伤亡可下?要多少时日可下?以我一营兵力,有多少把握?扬州骆家,名列江湖十三世家,能在两淮江南间折冲不倒这么多年,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单看这庄子,一般江湖帮派势力就绝做不到,也攻不下,除非…除非是淮西镇大举来犯。骆家在城边上设这么个庄子,只怕还不全是城中老宅局促,想是有狡兔三窟之意。他日哪怕城中有巨变,也有此处支撑。”
他只顾思来想去,却忘了过桥进庄,身边一拨拨人过来过去,显他一个人站在这里颇为扎眼。庄门处一人也发现他久立于此,急步走来,“这位,不知你要进庄么?”
楚图南见他服色与老宅门口那管家相同,知他必是此处庄上管事之人,便道,“哦,正是,在下是宝应营镇守楚图南。”
那人愣了一愣,笑了笑道,“您可有敝府上请帖?”
楚图南心中一震,“楚图南这三字,在这儿可不如一张请帖了!嘿嘿!不过近一年时间,天下似没了这号人物。”
他不自主伸手入怀,摸了摸那四角绣花的素帕。一句话刚要出口,却不知为何噎在咽喉,“说什么?十二少爷请我来的么?她明明是骆家小姐!拿这块帕子么?岂非不清不楚?难道我楚图南要搬出这丫头的名头才能进庄么?”
他虽急着进庄办正事,但心中没来由地一片怅然,只顺口道,“哦,我是贵府上骆寒山故友,来祝骆老爷子寿辰。”
那人脸色稍和,语气却是一样,“大少爷已不在了。多谢您前来拜寿。请到北门吧!”
“大少爷已不在了!”还能说什么呢?不过才去年的事,家里便只剩下这一句话了。骆寒山不在了,他的生前故旧也就没了意义。自己一个外人,还能计较么?楚图南面上浮起笑容来,拱了拱手,转身向北门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北门那边接待的都是江湖上没受邀又慕名来的各色人物。北门外单辟出一大块空地,早就搭起了一个个高棚,棚内外也是人声鼎沸。
骆家的人倒是有条不紊,引着各路来的客人四处安排。为首有几人不住口的解释,“这次来的朋友太多,因此庄内安排不下,只能委屈大家先在庄外住下,明天正日子再进庄。”
语气虽然客气,但其言下之意也很明显,既然不在受邀之列,那便有打秋风之嫌。能在庄外辟一块地安置吃住,就算不错了。
楚图南倒不计较。他随着庄客边走边四处打量,想多看出些端倪来。在此处落脚的也有数百人之多,也不尽是江湖人物。有些人看着并不会武功,且服饰各色杂有,显是三教九流俱全。听口音虽以江淮之间为主,但也不乏山东、湖广、甚至川陕、两广的。单看这些前来拜寿的人,就知道扬州骆家交游之广。每个大棚中安置八人,地方仍甚为宽敞。
楚图南这一棚中却只有他一人,不知是那管事的听他是一营镇守而另看一眼,还是碰巧如此。他心中有事,也不在意,在棚中坐不安稳,一会儿走出棚子,在四处闲转,一会儿回棚中卧倒半躺,心中不断思虑。
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斜,一队队庄客从北门内走出,肩上皆挑着担子。担子两头皆弯,看样子甚沉,但庄丁们健步如飞,显是颇有武功底子。他们在几个为首的引导下,分赴各棚。
待担子卸下,楚图南才见,担子一头挑着两个十余斤的酒坛,另一头是一摞八个大食盒。碗筷一应物事俱全。
挑担的庄丁将酒菜一一摆在桌上,只恭谨一躬,便退了出去。
他对酒一道不太在行,只细看菜品。八个龙凤描金攒盒内赫然是明珠豆腐、蟹肉双丝、罗汉大虾、鸡丝银耳、白扒鱼唇、砂锅煨鹿筋、八宝兔丁、玉笋蕨菜八样菜品。
这八样菜虽非驼峰熊掌、燕窝鱼翅,但也俱是宫廷寿宴菜品,样样精致,色香味无一不是上乘。
楚图南见过大世面,不由点起头来,“骆家样样透着气派。这么一顿只是款待散客的晚饭,便也如此用心!此次寿诞,不知要花费多少了。”
他念头一转,“寒山在日,可从未跟我提到骆家如此富豪阔绰。我出身平民,从军谋个出身也就罢了。寒山身为骆家长子,居然费尽辛苦去从军。枉做了十几年朋友,却从未认真关心过他家世。”
尽管他思潮不断,但酒菜实在诱人,便禁不住拈了双筷子,先夹了口菜尝尝。每棚中应住八人,故菜量极大。楚图南每样吃了少许,便也饱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