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江苏东部的一个农村,从记事起,我就一直生活在这里。家门前是一条马路,通往外面的世界,尽管在十岁之前,我还没有离开过镇子。路南边是一片农田,村里的人们依靠它们耕作,年复一年,生生不息,我的父母也在其中。屋后是一条很长的居民河,河岸上种了一簇竹子,爸爸说,那是我周岁时外公送的,寓意我要有竹子般的坚韧品格,往后共同成长,节节高升。因为这句话,我开始关心起后院的竹子,总觉得冥冥之中我们的命运是共通的。很多年以后,竹子依然默默地驻守着河岸,我也在尘世的挫折中长成了一个籍籍无名的人。
我从高中时开始住校,后来读大学、研究生,回家的次数和时间越来越少,我一步步走向外面的世界,习惯了城市的生活方式,与故乡的隔膜也与日俱增。外面的世界虽然绚丽,荆棘也丛生,但回去,我也已成了故乡的短暂客人。我渐渐明白,不同人的不同阶段,所处不同地方,时间轴都是不一样的。而我人生中最悠长,最简单的时光大概就是十岁之前的懵懂岁月。我好像长了很久才长到十岁,但十岁也很小,那时候我想我会一直是个小孩子。
小时候我是一个特别恋家的人,平时去亲戚家串门,我几乎不在别人家过宿,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和妈妈一起去舅舅家,中途妈妈离开,说晚点来接我,可是我等到天都黑了,也不见妈妈的身影。我开始着急,哇哇大哭,舅妈好不容易把我哄好了,我过一会儿想想又哭,如此反复,舅舅后来没办法,半夜起来送我回家。从那以后,我舅舅和姨妈们都知道我的脾气,不敢执意留我过宿了。我家也不是金碧辉煌,和许多的农村人家一样,正屋是普通的青砖瓦房,门口养了一只看门的小狗,旧式的灶屋上空升腾着平淡日子里永恒的炊烟。它沉默、迟缓,甚至有些匮乏,却承载了我幼年全部的安全感。每到傍晚时分,夕阳西沉,门前的农田、大树渐渐暗下来,远处的人家亮起一盏盏昏黄的灯,一天默然地过去,年幼的我心中总会升起一股莫名的惆怅感,我弄不明白,也害怕去面对这种情绪,就钻进灶屋依偎着正在烧饭的奶奶。
白天的时候,我每天活动的范围就是家门前的小路,拉上几个小伙伴,追逐嬉戏,一天总是过得飞快。那是一条很窄的泥路,一辆小汽车要小心翼翼才能通过,不过当时村里很少有汽车经过,更没有人家买得起,所以人们也就没有这种困扰。但一到下雨天,这条路就变得十分坎坷,原本不平整的地方积成了水坑,一踩溅一腿的泥吧。我最讨厌上学的时候下雨,我的母亲踩着脚踏车送我去学校,车轮很容易打滑,我坐在后座上感觉整个车在不住地颤抖,车轮带起的泥水经常糊我一裤腿。我那时格外羡慕住在公路边的人家,出门就是柏油路,真幸福啊。可一到雨过天晴,我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继续和小伙伴们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不亦乐乎。
七八月份,正值暑假,是夏天最暴戾的时候,中午吃完饭,大人们一般要睡会儿午觉,乘乘凉,等四五点太阳不那么烈了,再去田里劳作。我妈喜欢在地上垫一张凉席,将落地扇开到二档,用小毯子遮着肚子,睡到两三点。我有时候会倚着妈妈睡,但通常情况下,我没睡一会儿,小伙伴们就来找我玩。我就赶紧爬起来跟随大部队一起出游。那时候家里给的零花钱很少,我们就商量着自己赚点钱买零食吃,唐僧肉啊,果丹皮啊,辣条啊,一毛钱的冰棍啊水啊,都是我们小时候特别艳羡的零食。但一群不到十岁的小屁孩,也想不出什么赚钱的好办法,最后我们商定去捡废铁卖。说干就干,我们每人回家找了几块吸铁石,拴在绳子上,在地上拖着走,碰到含铁的东西就会吸在上面,我们就捡起来装进袋子。门前的马路,房子后面的小河,田间的小道,我们把能去的地方都去遍了。几天下来,废铁没有吸到多少,人倒晒成碳了,从穿着衣服的地方形成明显的分界线。很奇怪,那时候也不怕晒,照样出去疯玩。不像现在,一点点太阳就要撑起遮阳伞,没有特殊事情白天是坚决不肯出门的。后来我也忘了那些废铁到底有没有卖掉,但我们的确是有钱去买零食吃了,大概是家人心疼我们,额外给的零花钱吧。
卖零食的老奶奶就住在隔壁村,走路很近,她总是骑着三轮车,后面装满了零食,从村子的马路上晃晃悠悠地招摇过市。每次我看到她,都对她那辆三轮车充满了敬畏。我有时候会问我奶奶,为什么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三轮车啊,我奶奶只是笑着,摸摸我的头。
我们那里的农作物一年两熟,夏天最热的时候,也是水稻插秧的时节。我小的时候,还不兴插秧机,所以一到插秧季,水田里就星星点点躬着许多身影,像行走的日晷在烈日下踽踽移动,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播种足迹。一天下来,原来空旷的一片洼地就披上了秩序井然的柔嫩植被。每到这时候,我们全家都会一起下田,有时也请亲戚来帮忙。爸爸一大早就去菜场买好了中午的食材,并且去商店拎回一扎汽水。小孩子喜欢热闹,加上难得有好吃的,那一天于我几乎是庆典般的存在。我早早地起床,兴高采烈地跟着爸妈去田里,有时候会帮着他们扔秧苗,有时候就在田边的小路上光着脚奔跑,或卷起裤腿下田踩淤泥,我喜欢水田里软软的感觉,那是小孩子独特的快乐。
除了插秧时爸爸会买汽水,平时我几乎喝不到汽水。虽然一瓶才四五毛钱,但那于我也是一笔昂贵的消费。这时候,爸爸做的糖醋水就成了我心目中退而求其次的最佳饮品。爸爸用以前留下来的空雪碧瓶,装上一整瓶刚打的井水,往里面将适量的醋和糖精,摇匀后,就是一瓶绝佳的冰镇解暑饮料了。爸爸笑着问我:“看,爸做的饮料比汽水好喝吧!”我点点头,抱起雪碧瓶就喝一大口。
记忆里,十岁之前我吃过最奢侈的零食大概是一块钱一袋的方便面了。那时候,我体质不好,经常感冒发烧,没少往赤脚医生家跑。我爸平时外出打工,都是妈妈带我去。我是那种病痛都能忍着不吭声的人,因此我从小打针都不哭,旁边的小朋友哭得震耳欲聋,我也只是看着,不说话。大人们都说我懂事。我常去的那个赤脚医生家设了一个小店铺,专门卖小孩子爱吃爱玩的东西。孩子们平时得不到的零食玩具,生病打针的时候提出来,家长们一般也容易妥协。我每次打完针,就会站在柜台前,左看看右看看,不说要什么,也不肯走。我妈知道我的心思,就问我要什么,我怯懦地指了指方便面,柜台后的奶奶就会附和我说:“嗯,这个好吃,现在小孩儿都爱吃这个。”又回头看着我妈:“你家小孩儿这么勇敢,打针都不哭,应该买一袋表扬表扬她。”我妈只好说:“那今天买了,下次就不许要了。”我点点头,下次打针的时候,我就真的只是远远地看看柜台,不再赖着不走了。而那袋方便面,我把它捏碎了,拌上调料,一次只吃一点,可以吃上两三天。
童年时,村子里人家都养猪,我家也养了五六只白花花的胖猪仔。猪圈隔在灶房里,猪吃的多,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拱猪圈,还要吃。那时候买不起猪饲料,我妈妈要每天出去挑很多的猪草,回来洗干净,切碎,再倒进锅里加水煨熟。猪仔们倒也通人性,看到妈妈在煨猪食,就都乖乖地趴着,不拱猪圈了,偶尔会哼哼两声,好像在问妈妈好了没。我有时会站在猪栏外看着它们,它们只看我一眼,便撇过头去不理我,猪还是很高冷的呢。有一年冬天,天格外的冷,早上起床,屋后的小河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我跟着妈妈下河洗猪草,妈妈都要先用粗木棍或干脆带个铁锤将河面敲开一个窟窿,再将装着猪草的篮子放进去洗,洗完后,妈妈的手已经冻得通红。我那时不理解妈妈的辛苦,只觉得好玩,还会蹑手蹑脚地站到冰面上挪动,觉得冰再厚一点就好了。除了准备猪食,妈妈还要每天清理猪圈,早晨起床和吃过晚饭,妈妈都会穿起靴子,跨进猪圈,将粪便扫进预留的角落,推进茅坑,再用水多次冲洗猪圈。日子就在这样的劳作里周而复始。几个月以后,猪仔终于长到了可以卖的体重,收猪的商贩就会上门来谈价格,谈拢之后,妈妈就会请几个村里的男人帮忙抬猪称重,我站在一旁看着,猪吠声响彻整个村子。拿到钱以后,妈妈通常会买一桌子卤菜请帮忙的邻居吃饭,我也很兴奋,这在平时是无论如何吃不到的。那时候猪的价格并不高,也就两三块钱一斤,但对于当时的农村人来说,已是很多的一笔收入。刚卖完猪的那几天,是妈妈几个月来最开心的日子,一方面是辛苦终于有了回报,另一方面她可以暂时从每天煨猪食、伐猪圈中解脱出来,整个人轻松了一层,连我也能感受到那种如释重负的愉悦气息。但不到半个月,家里又会买进刚出生的小猪仔,生活又一次走进螺旋式的轮回。
我九岁之前,爷爷还在世,他很喜欢骑着脚踏车带我去姑姑家。爷爷有个特点,骑车特别慢,我坐在上面感觉车子像静止了一样,小孩子都好动,突然一下慢条斯理起来,我就特别容易犯困。爷爷爱喝酒,每次去姑姑家,他都要喝好多酒,而且都喝醉了回家。有一回爷爷醉得不行,骑着脚踏车东倒西歪,那时候农村人家喜欢将晒干的草垛堆在门前马路边,爷爷一下就撞到一户人家的草垛里,倒下就睡着了,我爬起来摇他喊他都没用。爷爷平时很疼我,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着我放学回来吃。爷爷也常会给我一些零花钱,但他不会直接给我,而是通过一些小游戏,比如和我比赛谁吃得快,打赌我能喝几碗粥,考试能不能考到一百分,我赢了他就会给我一块钱,我输了则什么也得不到,通常情况下,我都会赢过爷爷,然后得到一笔零花钱,接下来一周,我都会很开心,因为可以买萝卜丝、唐僧肉吃了。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爷爷不在,大人们说爷爷生病了,要去医院住一段时间。我过了一段没有爷爷的日子,照旧上学、放学,和小伙伴们玩耍,日子也过得飞快。不知道过了多久,爷爷回来了,我很高兴,我那时不知道有癌症这种东西,我觉得医院是很神圣的地方,什么病都能治好,爷爷回来一定是身体好了。但爷爷瘦了很多,而且总是躺在床上,我弄不明白。后来有亲戚陆陆续续送营养品给爷爷,有芝麻糊,奶粉,麦片等,那些都是我平时吃不到的东西,我羡慕极了,经常一放学就凑到爷爷房前,爷爷就会叫我进来,让奶奶拿好吃的给我。我拿了吃的,就兴高采烈地跑开了。我并不知道爷爷已经时日无多,死亡于我只是个传说,只发生在道听途说的别人家的故事里,我以为我身边的人永远不会变,我是个孩子,我的父母是大人,爷爷奶奶是老人,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后来讲给我的朋友听,她咯咯咯地直笑我,是啊,那时候的我多可笑啊。我九岁那年的夏天,爷爷去世了,那是个晚上,我睡在庭院里乘凉,河边的大白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地响,夜空中挂满了星星,还有一道长长地像刀光一样特别亮的,爸爸曾告诉我,那是银河。姑姑的哭声越来越大,我被叫起来,去爷爷床前磕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大人们很忙碌,村里有声望的老人被请过来,帮爷爷穿衣服,我父亲和叔叔烧起了黄色的纸。很快,爷爷住进了水晶棺材,哀乐一遍一遍地循环。出殡当天,棺材临抬出时,爸爸突然跪下磕着长头痛哭,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看见爸爸哭,之后也再没有看到过。我知道爷爷是真的死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躺在庭院里乘凉时,总隐约听到姑姑的哭泣声,从白杨树的哗哗声中传出来,又随着静谧的小河缓缓流淌出去。日子不声不响地流逝着,那些与爷爷有关的喜悦与悲伤,开始在生活里失去归宿,如同夏天午后的闷雷,在一阵阵轰隆隆声中,将雨水洒向陌生的土地。时光正一点点撬开我单纯的童年世界。
爷爷去世后两年,外公也离开了,我的竹子失去了栽种的主人。我跑去后院,竹子们稀疏且瘦弱,在晚霞中随风左右摇摆,不由自主。那一刻我意识到,竹子和我是息息相关的,我们都尚未长成,但最亲的人已在悄然离场。原来人会老去,竹子会经历漫长的柔软,我也不会永远是小孩子。童年的高墙大院开始剥落最初的喜悦,生活逐渐露出它的本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