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上午快十点时女孩来了。光闪闪的蓝色丰田普锐斯几乎毫无声息地爬上坡来停在房门前。车体沐浴着星期日早上的太阳的流光,显得喜气洋洋,俨然是刚打开包装纸的新品。
普锐斯的引擎停止后,周围多少更加安静了。车门打开,女孩和仿佛她姑母的女性下得车来。姑母虽然看上去年轻,但四十二三岁恐怕是有的。她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款式简洁的淡蓝色连衣裙,披一件灰色对襟毛衣。提着黑幽幽发亮的手袋,脚穿深灰色低跟皮鞋。适于开车的鞋。关上车门,她摘下太阳镜放进手袋。头发齐肩长,漂亮地勾勒出微波细浪。
女孩身穿棉毛混纺毛衣,褐色半身裙。两人并立,活像有品位家庭的一对母女。
我像往常那样从窗帘缝隙打量两人的样子。随后门铃响了,我绕到门厅开门。
女孩的姑母说话方式非常安详,长相好看。并非漂亮得顾盼生辉,但端庄秀美,清新脱俗。自然而然的笑容如黎明时分的白月在嘴角谦恭地浮现出来。她带来了一盒糕点作为礼物。按理是我请女孩当模特,完全没有必要带礼物来。想必从小受的教育告诉她去初次见面的人家里访问时要带一点礼物。所以我坦率地道谢接了,将两人领进画室。
“我们住的房子,以距离来说几乎近在眼前。但开车来这里,就要整整兜上一圈。”女孩的姑母说,“这里有雨田具彦先生的宅邸当然早就知道,但由于这个缘故,实际来这边,今天是第一次。”
“从今年春天开始,因一点情由,我算是在这里照看房子。”我解释说。
“那么听说了。这么得以住在您附近也怕是一种缘分,今后也请关照才好。”
看女孩和姑母并坐在一起,首先想的是无论看哪一点两人长相都完全不像。稍离开些看去,荡漾着甚为相像的母女氛围,但近看就知道两人相貌之间找不到任何相通之处。女孩也长相端庄,姑母也无疑属于美人之列,但两人的面庞给人的印象相差得近乎两个极端。如果说姑母的长相趋于巧妙保持事物的平衡,那么女孩的莫如说意在打破平衡。如果说姑母以整体的平稳和谐为目标,那么女孩则追求非对称的分庭抗礼。尽管如此,两人在家庭内部似乎保持健全惬意的关系这点,从氛围上大体觉察得出。两人虽非母女,但在某种意义上反而比真正的母女还要融洽放松,结成的关系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至少我得到的印象是这样。
姑母走去西面窗前,饶有兴味地从那里眺望山谷。
“即使同一侧的山,看的角度稍有不同,看起来也相当不同啊,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她感叹道。
那座山上,白色大房子闪闪发光。从她家看那白色豪宅会显得怎样呢?我本想就此谈两句,却又觉得一开始就端出这个话题多少含有风险。
为了避免麻烦,我把两位女性领进画室。
“请小姐在这画室里当模特。”我对两人说。
“雨田先生想必也在这里工作来着。”姑母一边环顾画室,一边深有感触地说。
“应该是的。”我说。
“怎么说好呢,即使府上,也觉得好像只这里气氛不一样。您不这样以为?”
“这——,是不是呢?日常生活当中,倒是没多少那样的感觉。”
“小惠怎么看?”姑母问女孩,“不觉得这里像是不可思议的空间?”
女孩正在忙于这里那里打量画室,没有回答。估计姑母的问话没有进入耳朵。本来作为我也想听她的回答。
“你俩在这里工作的时间里,我是在客厅等着好吧?”姑母问我。
“那得看小姐了。重要的是给她创造多少宽松些的环境。作为我,您一起在这里也好不在这里也好,怎么都无所谓。”
“姑母还是不在这儿好。”女孩第一次开口。语声文静,却是简洁至极且没有让步余地的通告。
“好好,随小惠怎样。先前想到是这样,就准备好了要看的书。”姑母没有介意侄女生硬的语气,和蔼地应道。想必平时习惯了类似的交谈。
女孩完全无视姑母的话,略略弓腰,从正面定睛注视墙上挂的雨田具彦的《刺杀骑士团长》。她注视这幅横长的日本画的眼神绝对认真。逐一检查细部,似乎要把上面画的所有要素刻入记忆。如此说来,我以外的人目睹这幅画恐怕是第一次。我忘记事先把画移去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了。也罢,就这样好了,我想。
“中意这幅画?”我问女孩。
女孩没有回应。由于意识过度集中于看画了,我的声音好像未能入耳。
“对不起,这孩子稍有些特别。”姑母居中调和似的说。“说精神集中力强也好什么也好,反正一旦对什么着迷,别的就一概进不了脑袋。从小就这样。书也好音乐也好画也好电影也好,全都这个样子。”
不知为什么,无论姑母还是女孩,都没问那幅画是不是雨田具彦画的。所以我也没主动介绍。《刺杀骑士团长》这个画名当然也没告诉。就算这两人看了画,我想也不至于有什么问题。两人大概根本没有觉察这幅画是雨田具彦未公开的特殊作品。这和雨田政彦、银发男士目睹,情况有所不同。我让女孩看《刺杀骑士团长》看个够。随即走去厨房,烧开水,泡了红茶。然后把茶杯和茶壶放在托盘里端进客厅。姑母作为礼物带来的曲奇也添了进去。我和姑母坐在客厅椅子上一边闲聊一边喝茶。着手实际工作前需要这样的轻松交谈时间。
女孩继续独自看了一会儿《刺杀骑士团长》。而后就像好奇心强的猫一样在画室里慢慢走来走去,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在手里确认。画笔、颜料、画布,以及从地下挖出的古铃。她拿起铃摇了几下,铃发出一如往常轻微的“铃铃”声。
“这样的地方为什么有古铃?”女孩对着无人空间并不问谁地问道。但那当然是问我。
“这铃是从附近地下出来的。”我说,“偶然发现的。我想大概同佛教有关系。”
她再次在耳边摇了摇。“声音总好像有些特殊。”她说。
这么小的铃声居然能从杂木林地下清晰地传来这房子里的我的耳畔,我再次感叹。说不定摇法有什么秘诀。
“别人家的东西不能那么随便动的!”姑母提醒侄女。
“没关系的,”我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但女孩似乎马上对铃失去了兴趣。她把铃放回板架,在房间正中的木凳上弓身坐下,从那里眺望窗外风景。
“如果可以的话,差不多得开始工作了。”我说。
“那么,那时间里我一个人在这里看书。”姑母漾出优雅的笑容。随即从黑手袋里取出足够厚的小开本书。我把她留在那里,走进画室,关上隔开客厅的门扇。于是,房间里只有我和女孩两人。
我让女孩在准备好的有靠背的餐厅椅子上坐下。我坐在平日坐的木凳上。两人之间有两米左右距离。
“在那里坐一会儿怎么样?以你喜欢的姿势就可以的。只要不改变太大,适当动动也没关系。没必要一动不动。”
“画画时间里说话也不要紧?”女孩试探道。
“当然不要紧。”我说,“想说就说好了。”
我手拿粗铅笔,像用格尺那样测量女孩面部各个要素。画素描和速写不同,需要花时间更为精确和务实地把握模特的长相,无论在结果上成为怎样的画都需要做这一步。
“我想老师有绘画才能那样的东西。”持续沉默了一会儿后,女孩想起似的说。
“谢谢。”我直率地致谢。“给你这么说,一下子来了勇气。”
“老师也需要勇气?”
“当然。勇气对谁都需要。”
我把大型素描簿拿在手上打开。
“今天这就画你的素描。本来我喜欢马上面对画布使用颜料,但这次切切实实画素描,以便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理解你这个人。”
“理解我?”
“画人物,其实就是理解和解释对方。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线条、形状和颜色。”
“如果我能理解我就好了,我想。”女孩说。
“我也那样想。”我赞同,“如果我也能理解我就好了。可那并非易事,所以画成画。”
我用铅笔迅速勾勒她的脸和上半身。如何将她所具有的纵深移植到平面上来,这是关键点。如何将其中的微妙动态移植到静态之中,这也是关键点。素描决定大纲。
“唉,我的胸很小吧?”
“像是吧。”我说。
“小得像没发起来的面包。”
我笑道:“才刚上初中吧?往后肯定变大的,不用担心。”
“女孩都希望自己胸部变大的吧?”
“好像也不尽然。”我说,“我的妹妹和你同岁的时候,胸也很小。但妹妹好像不怎么把这个放在心上。”
“也可能放在心上而不说出口来。”
“那或许是那样的。”我说。不过我想妹妹大概对这事是真的不以为意。
“你妹妹后来胸变大了吗?”
我拿铅笔的手忙着不停地动,没有特别回答她的提问。女孩看了一会儿我手的动作。
“她后来胸变大了吗?”女孩又问了一次。
“没有。”我只好回答,“上初中那年妹妹死了,才十二岁。”
女孩往下一阵子什么也没说。
“你好像是个不可思议的女生啊。”我说,“有时给人的印象是沉默寡言,有时的气氛却相当不同。
“只是在不想说话的地方不说罢了。”她淡淡地说。“我怕是说多了吧?老老实实安静一些更好?”
“不不,哪儿的话。我也喜欢说话。只管随你说好了。”
我当然欢迎交谈。不可能差不多两个小时一个劲儿闷头画画。
“老师小时候有女朋友来着?”
“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有了女朋友。同高中的一个女孩。”
“哪里的高中?”
我告以老家一所公立高中的名字。除了本地人应该几乎没人知道那所高中的存在。
“高中有意思吗?”
我摇头:“没多大意思。”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我就她想了一下。现在怎么样了呢?“这——不知道,好久没见了。可能跟谁结婚、孩子都有了吧。”
“为什么分开?”
“她说有缘无分……大概是这样的话吧。”
女孩皱起眉头。“就是说,老师方面有什么问题喽?”
“想必是的。”我说。
可这种事谁能说得清呢。
“那,妹妹比老师小几岁?”女孩突然转换话题。
“小三岁。”
“十二岁去世的?”
“是的。”
“那么,那时老师十五岁。”
“是的。我那时十五岁,刚上高中。她刚上初中,和你一样。”
想来,如今妹妹已经比我小二十四岁之多。她的去世使得我们的年龄差逐年加大。
“我母亲死时我六岁。”女孩说,“母亲身上被金环胡蜂蜇了好几处,蜇死了,一个人在附近山里边散步的时候。”
“可怜!”我说。
“天生体质上对金环胡蜂毒液过敏。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但那时因休克导致心肺衰竭。”
“那以后姑母就一起住在你家了?”
“嗯。”女孩说,“她是父亲的妹妹。我要是有个哥哥就好了,大我三岁的哥哥……”
我画完第一幅素描,开始画第二幅。我打算从各个角度画她的样子。今天一整天全都用来画素描。
“和妹妹吵架?”她问。
“不,没有吵架的记忆。”
“关系好?”
“应该好的吧。关系好啦不好啦,当时甚至意识都没意识到。”
“老师现在单身?”女孩问。又一次转换话题。
“几乎单身。”
“这是什么意思?”
“很快就正式离婚。”我说,“眼下正在办手续,所以说是几乎 。”
她眯细眼睛。“什么叫离婚,不大明白。因为我周围没有离婚的人。”
“我也不大明白。毕竟离婚是第一次。”
“是怎样一种心情?”
“总好像有点儿怪怪的——这么说不知是不是可以。原本以为这就是自己的路——十分确定的那种以为——不料那条路忽然从脚下消失了。只好在不知东南西北的情况下两手空空地朝一无所有的空间走下去——便是这么一种感觉。”
“结婚多长时间?”
“大约六年。”
“太太多大年纪?”
“比我小三岁。”和妹妹一样,当然是偶然。
“六年时间,认为白费了?”
“不,不那么认为,”我连忙回答,“不认为是白费了。开心事也是相当多的。”
“太太也那么想?”
我摇头道:“那我不知道。当然希望她那么想。”
“没问?”
“没问。下次有机会……”我停顿了一下,“有机会问问吧。”
往下一段时间我们全然没有开口。我聚精会神画第二幅素描。女孩认真思考什么——关于胸部大小,关于离婚,关于金环胡蜂,或者关于别的什么。她眯细眼睛,嘴唇闭成一条直线,双手抓着左右膝头,身体深深陷入思考。我把她这一本正经的表情在素描簿白纸上记录下来。
每日一到正午,山下就传来钟声。大概是政府机关或哪里的学校报时敲响的吧。听了,我就觑一眼钟,结束作业。结束前已经画出三幅素描了。哪一幅都是极有意味的造型,向我暗示应该到来的作品基调。作为一天分量的工作相当不坏。
女孩坐在画室椅子上当模特的时间,总共一个半小时多一点点。作为初日作业,应该是极限了。不习惯的人——尤其处于发育盛期的孩子——当模特并非易事。
姑母戴着黑边眼镜坐在客厅沙发上专心看小开本书。我走进客厅,她摘下眼镜,合上书,装进手袋。戴上眼镜,显得相当知性。
“今天作业顺利结束。”我说,“如果可以,下星期同一时间请再来可以吗?”
“嗯,当然可以。”姑母说。“一个人在这里看书,不知为什么,能看得很舒服。莫不是因为沙发坐起来舒坦?”
“小姐也不要紧的?”
女孩什么也没说,轻轻点了一下头,仿佛说不要紧。来到姑母跟前,她马上变得沉默了。
两人乘车回去了。我在房门口目送她们。戴太阳镜的姑母从车窗伸手朝我微微挥了几下。我也扬手作答。女孩收拢下巴,只是目不斜视直对前方。车开下坡路从视野里消失后,我返回家中。两人不在了,不知何故,家里看上去忽然空空荡荡。
我想起银发男士。或许我应该让女孩走到阳台,以便他能用双筒望远镜看清楚些。但后来我改变了想法。为什么我必须特意做那样的事呢?人家又没求我那样做。
不管怎样,往下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