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所谓青梅竹马,便是类似于骨肉血亲的一种相识。自识得这个人世,便识得她了。
我就有个这样的青梅竹马,她也姓陈,叫陈长生。
对了,其实五岁前她叫陈愈。
我们父母是至交,好到家都必须要在隔壁,结婚要一起,生孩子都要差不多一起,所以我和她差八天,我大,却从小打不赢她。
听说我出生时,发现是个男孩,两家人就坐一起看着带把的我笑,没隔几天,她出生了,是个女孩,医生严肃地说了什么,两家就坐一起哭,哭的人多了一个我。
这绝不是因为重男轻女,在我们两家好像都是重女轻男——我和她爱打架,听说从只会乱动开始就会见面就呼脸,长大一点就在地上摔跤,但每次打完架的结果都差不多:我爸妈先教育被打哭了的我,她爸妈在安慰屁事没有的她,之后我爸妈就和他爸妈一起去安慰她,还不准我哭。
我小时候总觉得我和她有什么不同,准确的说我身上缺了点什么,不招人喜欢。我去问我妈,我妈总这样说:有一年涨大洪水,还是一个小婴儿的你被抛弃在一个篮子里,飘到了我们家门口.....
我们五岁前,我是不叫她名字的,因为那时候打架好像不用先报名号,但是我知道她叫陈愈,痊愈的愈。妈妈告诉我,愈儿得了一种病,五岁前可能会自动痊愈。
她五岁生日时,我妈和她妈抱在一起哭,她走向我,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她当时的表情,迥异于往日见我就笑着扑上来,就那样静静地向我走来,是不符合于那个年龄的平静,又有一丝拘谨,就像小朋友在检验自己最喜欢的玩偶是否还属于自己,她敲了一下我的头,“我妈说,我以后不叫陈愈了,我叫陈长生了,你要叫我长生,知道吗?”她很认真很认真地对我说。
“长生......”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可能我只是在复述,她却露出了类似于如释重负的笑容。
“长生是什么意思?”
“我妈说就是活得很久的意思。”
“很久是多久?”
“恩...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想多久就多久。”
“那我也要叫长生,正好我也姓陈。”
“好啊,我们要一起活很久很久......”
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死,不识活,没有时间的轮廓,连昨天今天明天的概念都不太有,只是知道想要和身边的人一起过,一起睁眼能见,一起闭眼能念,一起打架,一起睡在随便哪一家,懂得少,也要得不多。
长生可能从五岁生日那天起爱上了敲我的头,我曾据理力争,说敲头很痛,也曾武力反抗,最终都成了无力反抗,因为我确实打不赢她。
我有去找我爸哭诉,为此我爸还和我妈还有过一次讨论,“长生作为女孩子总敲儿子的头不好吧......”我爸轻声说。我忙上去露出还有些红的额头,其实是自己才揉的。可是我妈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大声说:“他一个男孩子,长生敲了他怎么了,别说敲他了,就是打他他也该受着。”我忙转头看向我爸,极力做出可怜状,却看到我爸点了点头,很认真地对我说,“长生是一个需要你保护的女孩子,无论何时。要记住,这是你和爸爸妈妈的约定。”说实话,因为当时许诺了很多好处,我确实记住了我爸的这句话,也正是这句话,让我第一次和除长生以外的人打架,那是在小学三年级。
记得当时我在教室里和同桌分吃辣条,是那种好吃到吃完还想舔手的辣条,前排两个男生在窃窃私语,说是私语,但是声音并不小,说话的内容让我的同桌愣住了,盯着我,拿着一根辣条的手停在了半空,我把辣条袋紧紧攥在手上,站了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
我能感觉到我的声音在颤抖,因为我的身体也在颤抖,我从未用这种语气对人说话,脑子一下子被一种热的东西灌满,脸也热了起来。其中一个男生忙摇手,“没有没有,我们只是在......”另一个高个男生打断了他,“没听清楚?那我再说一次,我说,陈长生,她得了先心病,是绝症,活 不 了 多 久 的。”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让我确信刚才我没有听错,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就像岩浆一下子迸发后开始流淌,身体整个热了起来,也就忽略了他们有两个人还都比我高大约半个头,
“绝症,我绝NMB。”把左手的辣条往高个脸上一砸,右手顺势就挥了上去,很清脆,全班突然安静了下来,好像只有我的手和他的脸接触的声音在回荡,包括我和他们两个,全班人都愣住了,我的右手隐隐作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是谁吞口水的声音打破宁静,也开启了一场混战。
反映过来的高个向我扑来,另外一个紧随其后,我多年和长生打架,也是有经验的人,也没有乱了阵脚,直接闭上眼睛就开始乱打,开始是他们二打一,后来有人来劝架,被正施展无招胜有招的我们三人误伤后也加入了混架,我一直闭着眼睛,总感觉我打了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打了,可能大家都是有“打架经验”,都是闭着眼睛打架的高手,所以手打在桌子上椅子上的声音此起彼伏,惨叫声也此起彼伏,突然头一痛,我睁开眼,高个打了一下我的头,紧接着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飞扑过来,
“谁允许你打他的头了!”
......
我站在我爸的后面,他一直对班主任对我的批评笑着点头,却一直让我在他身后,没有一丝让我出来道歉的意思。
直到老师说到不想再说,他忽然对和我打架的那两个同学轻声说:“你们两个小家伙,你们怎么骂他或者是和他公平打架都无所谓,”说着指了下身后的我,“但是你们这样在背后说一个小女生的不好听的话可不太像个男子汉哦。”说完也没等他们回答就看向了他们的父母,“你们说对吧。”我爸虽然是笑着说的,声音也很温和,可我却听出了其中那很罕见的怒意。那两个家长讪讪地笑了笑,点头应是。然后我爸向老师领走了我和长生两个,说要去医院检查下。
经过肯德基的检查我和长生没有问题,还是吃的很多。
我爸看了我一眼,“今天的架打得没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你竟然没打赢,还是长生帮你打赢的。”
我和长生的脸都红了。
后来我问长生,“你为什么打架那么厉害?”
女孩瞥了瞥嘴,“还不是因为你啊。”
我摸了摸额头,那时候以为长生在说她是我训练出来的,可现在想来,有几个女生会帮男生打架呢......
那天晚上我问我爸,长生确实生病了吧。
他愣了下,就笑着点了点头,“是,却不是那么夸张,说什么绝症,小孩子就算了,这些家长也是一群废...一群不懂科学的人。”
他把我拉到身旁,开始讲述了起来。
长生患有先心病,也就是先天性心脏病,这在一出生就被医生告知,却也被告知,先心病可不是什么绝症。个别小室间隔缺损在五岁前有自愈的机会,所以她父母会叫她陈愈,后来五岁后叫陈长生就是希望她不要被这个伴生的恶魔影响,能够长长久久,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爸爸还告诉我,可能长生以后会离开我们一段时间,去国外医治,治好了才回来,并且还坦诚地告诉我,手术有一定风险。
我问,风险是什么。
他沉默了下,就是她会去一个你去不了的地方独自生活。
我说我不要,我要治好长生。
他笑了,“那你可要好好学习哦,学医可是很难的。”
好。
......
那之后,我没再和长生打过架,倒是为她又打过几次架,或者说为她,被打了几次。
不过渐渐也没人会再说长生得了绝症了......
她倒是一直爱敲我的头,还只准她一个人敲,我爸妈不行,连老师都不行。
长生越长越高,可却很瘦。
我越长越高,还是逃不过被她敲头。
我们渐渐懂了时间,渐渐懂了昨天今天和明天,
却还是谨谨慎慎地完成着一起长大的心意,
我们一起研究过生和死,不用它们开玩笑也没有太把他们当记号。
后来她说要离开——这个早就知道,抗拒又有些期待地离开。
我说嗯,我等你和一起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她没有留下什么,离开后也从未从远方寄来什么,像风筝断了线飘飞在地球另一半,就这样,到现在,八年......
我的青梅竹马的长生姑娘,如今该也玉立亭亭了吧,
我的青梅竹马的长生姑娘,我学医了,让我肯定地告诉你那绝不是绝症了吧,
我的青梅竹马的长生姑娘,我又认识过那么多姑娘却没再打过架呢,
我的青梅竹马的长生姑娘,你是否还敲了别人的头呢,
我的青梅竹马的长生姑娘,如今,也该回来了吧
......
我在机场写着这个故事,旁边放着一个接机牌子“长生长生,来打架吗”
——今天,是她回来的日子。我爸告诉我今天她回来。
没说回来的是一位巧笑嫣然的女子,
还是一个,
骨灰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