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打工记
中考之后,家中光景很是惨淡,爸爸再三思量还是携我一起去打工。
一下子由学生变成工人有诸多不习惯。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人倍感劳累,加之炎热的天气,就好像苍蝇进了微波炉。更不堪的是恶劣的住宿环境:八块砖四脚支起尺把高的床板,一排六块,占据了大半个屋子。厚厚床板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襟子发黑、罩子发灰的被子。衣服散乱地团卧在床上。
爸爸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块半边烧得焦黑的军用黄褥子,硬是给我铺在床板上,其他人被子底下便是光滑的床板。夏夜的蚊子透过毫无遮拦的窗户,搅得工友们辗转反侧,便可听见肌肤摩擦床板的声音。
靠前的一张床底下放了几把瓦刀,一双破旧的军用黄胶鞋和一个裹裹的蛇皮袋子,袋子里无非一些烂衣行囊。这个床位的主人是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小伙子,一头浓密的淡黄的头发三七而分,颧骨高突,脸蛋扁平,下巴尖细,皮肤黄中泛黑。小小年纪竟有八年的打工经历,且学得一手瓦工手艺。他便是孙冒。
宿舍窗户矮小,即便是正午,里屋显得也有些昏暗。靠后的一张床上,一顶红色的安全帽分外显眼,帽子旁边放了几把扳手。床底下一双布鞋头上堆放了一件内裤,像发了霉的馒头似的满是污点,散发出阵阵臭味。不难想象这位工友不良的卫生习惯。他是架子工老王,有矫健的身躯,敏捷的身手,这自然与他多年攀爬的职业有关。他是一个极易冲动的人,喜欢开人玩笑但又经不起别人开他玩笑的人,因此并不招多少人喜欢。
也许房子以前的主人是个矮子,房门低到一般人都得哈腰低头才能通过。出了门是一个四方的围墙院子,房子被一圈矮矮的小山围着,使其陷入谷中,因此围墙便让人觉得多此一举。围墙的右侧丈八宽的一角,经常有一只老母鸡带着孵出不久的鸡雏啄食着几堆零星的屎。靠左边的厨房烟囱里正袅袅的冒着青烟。
记得和父亲来的那天,由于坐车过分地颠簸,觉得头晕目眩,连晚饭也没吃就睡下了。晚上十点左右爸爸推醒我,把五根麻花塞在我手里,让我嚼了。父亲笑了笑,之后便是一声长扬的打嗝声,好像在告诉我他已经吃饱了。
“爸,我还是不想吃,晕——”我把麻花放在父亲手上,目光移到了别处。
父亲曲肱躺下,眼睛没有闭上。我也睡了半天,全然没了睡意,虽然眼睛紧闭着。
夜似乎静寂了,工友们肌肤与床板摩擦便响起“吱吱……”声。架子工老王发出了沉闷的打鼾声,直传到矮矮的群山边缘。群山襁褓般地将这院子围住,呵护着襁褓中的生命。
“考不上高中有什么打算?”父亲突然问。
“不知道……也许就这样……”
“你三叔家的小三子,小学毕业后就去打工,学了一手瓦工手艺。听说攒了不少钱。前两天媳妇儿也定了,今年十二月就结婚。”
“爸,我明白……”
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从明天起,我将是一个真正的工人。
第二天,天朦朦亮,便起床了。一碗稀饭咽了一个馒头之后,东方浮现出血染的云彩。大家陆陆续续走向工厂。出了院门经过一条街道便看见了高高悬着的塔吊,那现代化的建筑工具嗜血魔鬼般地俯瞰着大地,长长的臂膀,工厂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它的势力范围。
我和父亲终于上工了。父亲和另三个工人给搅拌机上料,苦活并不太重。我跟了孙冒做些伺候瓦工的事,也并未觉得多累,只是每天都盼着天早点黑。但盼得越急切,日子似乎越漫长。与此同时更让人焦心的是,我吃惊的发现自己竟有盼望时间飞快流逝的想法,这是上学时候从来没有过的想法。这无异于蹉跎岁月,浪费生命。
日子依旧平淡的过着,它一点也不因我的盼望而变得短促或弥长。但主观上又不得不承认平淡中微妙的变化。
起初由于环境的陌生,我只是埋头苦干,一刻也不懈怠。工友们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不是赞许,也非同情,似乎是讥笑。对,一定是讥笑,因为他们好像总是避着我,一边看我,一边还指手画脚,又一边猥琐地笑着,我做梦也忘不了那种眼神。他们讥笑我傻,这使我大吃一惊。于是一段时间便觉得像过街老鼠,干活尽量不惹人眼。
孙冒的眼神似乎不那么单纯,除了讥笑外更多地体现为愤怒。这是可以理解的:料供应得足了,懒散的休息便没有了供料不足的借口。
父亲有时会抱来半个西瓜或几根麻花,见我满头大汗便略有几分责备的口吻:“工地上干活不同于给自家干活,要学会偷闲,做会儿站会儿没人少给咱钱。”我点点头。只觉得之前老师口中的认真诚信等似乎多少起了点作用,而这种作用随即便冲淡了。
吃西瓜和麻花时,我每每会分给孙冒一点,说不好听点儿,我这完全是在骗取孙冒的感情。果然不到一星期就和孙冒称兄道弟,无话不谈了。
周末的晚上,月明星稀,周围小山和树木落下参差的影子。温和的晚风吹动着朦胧中的树枝,使那参差斑驳而修长的倩影做些亲亲我我的动作。我鼓动父亲上山,他说很累。我只好独自上山了。
山顶上实在是个避暑的好去处,晚风清凉,一天的疲惫随之减去八九分。我安步当车,开到了一片榆树林。原来那是一块墓地。除了几棵枯树外大部分枝繁叶茂,枝蔓高高耸起又低低垂下,掩饰住了几块墓碑和坟堆。树虽不多,但排排相依,纵深渺远。我脑后不禁一阵发凉,心说:“对不起,并非有意打扰各位清净。”
既是坟地,欣风赏月的雅兴便荡然无存,顺着来的路就下山了。
宿舍里父亲和其他人都已躺下,但还尚未睡着。辗转反侧,“吱吱……”的肌肤与床板的摩擦声又响了起来。
“回来了?”父亲斜着头问。
“山上风大,吹疼了头……”
“我知道上学时周末是放松的时间,但对于工人是没有周末的,你要适应。”父亲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了。哎,爸,今天怎么见你操作搅拌机,老张呢?”
“回家了,听说考大学的分数公布了。老张他儿子没考上,一时糊涂跳楼摔没了。老张说都怪他给孩子的压力太大了,昨天连夜回去了。”
“哦——”我使劲将双手塞进夹紧的双腿之间,身子不由地缩了一大节,将被子盖过了头顶。
梦中我又来到了黄昏去过的那块坟地,树枝依然交错缠绕,缠缠绵绵地交织在一起,却掩盖着一座新坟,月光清淡地照在碑刻上:烈士张公子之墓。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院子里泥泞得放不下脚。看来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我竟全然不知。忽又想起昨晚的梦境。“烈士张公子之墓”的碑文令我吃惊不小,难道这是自己思想的反映吗?绝对不可能,在我心中他无非一个懦弱书生。
昨晚的一场雨并没有消去六月的暑气,反而洗净了天空的尘埃,太阳越发狠毒的照在大地上。工人们一有空便躲在背阴处,于是偶尔听到工头们谩骂的声音。
我一边抱着砖,一边祈祷“下午雨再下起来吧!”
六月份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万里无云,转眼间浓密的乌云便冲着太阳围攻了过来。太阳在罅隙中一瞥之后便淹没在浓云后面。接着四下里就起了电闪雷鸣。工人们还来不及收工,倾盆大雨夹着冰雹直泻了下来,不一会儿地上已落了白茫茫一大片。冰雹终于停下了,但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伴随着百姓们的抱怨声平稳地下着,下午再上工显然是没有希望了。
待到炊烟升起时,雨停了。这一场大雨将暑气终于消了下去。工友们都围在厨房内,等着面出锅。没人愿意呆在厨房外,穿着短袖站在风中还真不暖和。
技术工王长乐,耷拉着脑袋,坐在靠后屋的一张凳子上。一颗闪闪发亮的光头分外显眼,手里拿着一张图纸,背靠在墙上,眼睛半眯着。靠墙的一颗钉子上衣架撑着一个红色的内裤,显然是雨前收回来的,还没来得及收拾。
一个人风风火火地从屋外进来,口里呐喊:“厨娘,该换伙食了,老吃酸菜烩面,腻死了。”
大家抬头看时却是架子工老王。老王见王长乐旁边还有个小杌子,便径直走了过去。这两王姓,一老一少自称是本家,却推算不得祖宗那一辈儿是亲兄弟,却又不知道祖上的亲兄弟积得什么德,一老一少碰在一起便安分不得。
老王踱步过去刚坐下,往墙上依靠,鲜红的内裤的裤角不偏不倚刚好碰到头顶,因此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取掉内裤,转身套在了小王的光头上,笑着说:“哈,厨娘的内裤像是给我家小王量身定做的,真合适!”
正在舀饭的厨娘转身狠狠地剜了老王一眼。
小王眯着眼睛不情愿地睁开了,伸手抓下头上的内裤直往老王头上套,但被老王钢铁般地胳膊摁了下去。
小王力敌不过,只能闷声闷气地端着凳子坐到院子里去了。
“昨晚你怎么一夜未归啊?”老王扯起嗓子朝向窗外,“一定是又去找鸡了吧?你挣得那点钱不孝敬父母,都填到鸡窝里去了,就知道日逼!”
小王听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脸涨得通红,顺嘴骂道:“老光棍……”
厨娘见两人越吵越凶,赶紧打断王长乐:“别吵了,开饭了!”
一听说开饭了,大家都围了过来,争抢着打饭,只有王长乐依然愤怒地坐在院落的凳子上闷声不响。
又是烩面,厨娘的勺子大在铁锅上挥舞着,嘴里喊着:“别抢,饿死鬼投胎吗?都有,排好队!”大家依然只顾拥挤,没有排队的意思。
老王侧身挤过人群,径直将碗递到厨娘的勺子底下。人群怨声载道却依然拥挤成一团。
厨娘的勺子沿刚磕到老王的碗沿,忽然听到“咣当”一声,只见一把铁锨头横在老王的面前,只差一公分左右就戳到老王脸上了!铁锨把儿上一把粗糙而长满老茧的手青筋暴起,像一把钳子紧紧钳住铁锨把儿。玻璃窗上玻璃已散碎,地上锅里洒满了玻璃渣儿。铁锨把儿的另一端,王长乐愤怒地甩开铁锨把儿,愤愤地疾步走开了。老王呆若木鸡,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端着盛满烩面和玻璃渣的碗软坐在靠墙的凳子上。
大伙儿很快散了,烩面因为掉进了玻璃渣,连猪都不敢吃,只好倒了。厨娘是不会再做了。
我和父亲只能走去街道上的一个面馆,今晚的面馆分外热闹,老板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今天怎么来了这么一大群民工来“照顾”他的生意。我和父亲点了两份干拌刀削面,又点了一份素凉菜,这是打工以来吃得最丰盛的一顿饭。这一顿饭父亲只是埋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晚上,睡在工棚的时候,父亲终于说话了,“开学回去补习去,这种生活爸过一辈子就够了!”
“爸,我………”
“今天要不是我,老王估计就废了。农民就是农民,素质低下,爸不想让你过这样的生活!”
夜静了,透过窗户,看到雨后满天的星斗,北极星熠熠生辉,暗淡了其它星斗。此时我脑海中又浮现出老张儿子跳楼的场景和我那个奇怪的梦。工友们打呼噜放屁声已起,而我却彻夜未眠。
半个月后,我离开了工地,背着书包走向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