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故事
文/飞扬的流沙
一
母亲的病房里新增一位病人,老赵的娇妻。
老赵的娇妻不小心摔断了左小腿,情急之下背起妻子就找到村医,整骨打上石膏,再背回家等待康复。可时间一天天过去,石膏揭去再打,翻来覆去的治疗扔无果。妻子肿胀的腿依然如同面包一样鼓囔囔的,抱怨日复一日地叠加,流出的血一天天染红了时针,哼哼声融合到了房屋每一个角落。老赵脸上的皱纹也增加了数条,褶皱里藏起了肉眼可见的忧伤。
转眼间五十天过去了。老赵实在无计可施,娇妻的伤依旧是那个伤,家却不像原来的家了。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得想办法治好妻子的腿。经多方打听,说市里医院可完全治好。随即便张罗起来。
翌日,背起娇妻,搭上车便赶到医院。医生震惊,能忍五十天的伤痛不易,再伤痛折磨下的老赵不易。医生重新接好老赵妻子的腿骨,缝合,包扎好,并一再嘱咐病人腿下垫东西,静卧三天,但是老赵娇妻不老实,花样多。不是喝水喊老赵,就是想吃东西唤老赵,不是起来坐坐,就是扭扭身子。一来二去,惊扰了伤口,从一缝合处泉水般冒出血液,包扎的纱布红透了,大腿根的裤子也红透了。更不得了的是换纱布时间不长,娇妻唤老赵去找医生,血还在流……
老赵说:“流点没事,这么胖的身体流点血还能使血压能降下来。”说是说,但还是乖乖地去找护士换纱布。
娇妻:“给我倒半杯水。”老赵倒了满满一杯放在妻子面前。
娇妻:“真倔,我让你倒半杯,非得倒一杯。”老赵默默拿起杯子走进卫生间倒掉大八杯水,返回来。
娇妻从后面喊:“不用倒了,拿来吧!”“你看看,你看看,比驴还倔,非得倒掉干嘛?”老赵默默坐下,满脸的皱纹无动于衷。
两天后,娇妻伤处仍在流血,实在控制不住,且哮喘厉害,满头是汗。医生心急,推出病房,安置到急诊室,做了进一步治疗。
第三天中午,在医院八楼电梯处遇到老赵,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满脸皱纹花一样绽放,说:“我们可以出院了!”
电梯门打开,老赵的身影消失在里面……
我的母亲还在病房里,呻吟声爬满屋顶。
外面好像下过一场雨,地面、房顶都显得湿漉漉的,我的心也显得湿漉漉的。不知哪一天能看到母亲健步如飞的身影呢?
二
母亲的病床在靠窗位置,北侧是因车祸脚后跟粉碎性骨折做手术的老太太。老太太精神矍铄,乐观且乐于助人。每当我护理母亲手忙脚乱的时候及时伸出手帮我递这个递那个的忙碌。86岁高龄且是一个病人,看着如同五六十岁的人。
当母亲睡觉的时候我跟她像忘年交一样聊天,聊面对困境时的态度和做法,谈病房里的故事,谈曾经经历过的点滴故事。当母亲痛得呻吟时她会来到病床旁耐心地做思想工作,说:“妹妹啊,你快站起来,我背你出去溜达!”当我的腰腿痛得直不起腰的时候她旋风一样拿起暖壶给我打水,说:“孩子,你很辛苦,别累坏了身体啊!”当自己吃东西时分出一份递给母亲,说:“好吃的,多吃点,吃得好,病好得快!”。
老太太床上的物品分门别类井井有条,是经历风吹雨打饱经风霜的人啊。她说起曾经和爱人两地生活的艰辛,年轻时失去爱人的悲痛,养育子女的不容易时非常淡然,也许这也是一位母亲的豁达心怀的体现吧。苦难经历也许是必然的,不能以个人意志改变的,但是面对苦难的态度是我们自己可以决定的。悲剧中生活也是生活,用快乐大度的心态面对生活也是生活,如何选择在于我们自己。
为老太太陪床的是她小女儿。和女儿在一起时拌拌嘴,挑挑女儿的刺,女儿一出去,聊的就是女儿的不容易,陪床的辛苦,还会帮着女儿找休息的地方。
有一周日,老太太依然早早地起床,打来开水,泡茶,取出碗筷倒进炒米奶粉和白糖,再倒开水调和,放置一会儿,稳稳坐在床上美美地喝着茶吃早饭。这是她每天早晨坚守的习惯。将近中午,我定了外卖。老太太女儿进来坐在凳子上,沉默不语。老太太说:“打饭时间到了!”“你自己打饭,我回家了。”说着整理自己的物品出去,老太太阻止多次无果,她女儿走进电梯下去了。
老太太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不知所措地说:“她若回家,我得找人来帮我。”我说:“没事的,有我在呢,打饭我帮你解决,不用太担心。”他说:“那怎么行,你的身体也不好。”我说:“放心吧,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定的外卖到了,我将肉粥盛给她一碗,再给她一张馅儿饼,和母亲一起分享午饭时,她女儿回来了,悄悄坐在走廊里的床上。我给老太太使了个眼色,她会心一笑,还把那张馅饼拿出去递给女儿……
时间缓慢地行进着,悄悄地稀释着呻吟声,在忐忑、疲惫和向往中一个个柔软的故事在展开着,让生活变得更加丰腴。
三
起初母亲被分到五人病房,四个病床有病人,一个病床是空闲的。陪床的有六人,其他四个病人都是一人陪护,只有我母亲陪护的是两个人——我和妻子。说是两个人,我算是半个人吧,因为腰腿痛出不了力,只能作为精神支撑陪护着。病房里的陪护人员看着我都很默契地把那个闲床留给我们夫妻俩。
夜深人静时是最难熬的,为了让妻子养精蓄锐忙乎白天护理,我承担起夜里值班任务。每当晚上十点关灯后,我时而坐在凳子上关注着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时而蜷缩在床的一侧,不影响妻子睡眠的情况下半眯半醒的躺着,稍有动静便起来查看屋里的情况。
每两个小时门会被轻轻推开,白衣天使轻步走进来查看每一个病人的情况,又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我也跟随护士的脚步关注母亲的情况,若是母亲睡着,我便安静地或坐或躺着,若是母亲在动,我便查看情况,因为母亲动便说明伤处在疼痛,或者躺的姿势不舒服。我将手伸到她的背下慢慢给她按摩,按摩过一遍,小便后悄悄回到床脚静静地坐一会,等到母亲入睡时我也蜷缩躺下来……
每当夜深人静时,走廊成为一片独特的风景。干净的走廊上铺开一个个简便垫子,上面躺着胖的、瘦的、老的、年轻的,但都有相同的特点——疲惫的面容和充满希冀的眼神。在安静的夜晚,鼾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又硬生生地打断着。在床垫的缝隙间,护士小姐蹑手蹑脚的来回忙碌着,不打扰每一个酣梦的人,又牵挂着每一间病房里的患者。
南床的女人窸窸窣窣的动起来,慢慢揉动身体努力做起来,摸索着什么,片刻后手机屏幕亮起,手指在上面滑动着在寻找什么。我猜测她在找手机号,想唤护理她的儿子。我站起来,轻轻按在她手上,示意不要打电话,悄悄走出去,叫躺在走廊里的她儿子。女人方便完再次躺下睡去,她儿子也出去了。我坐在床尾观察屋里的情况,北床的老太太向桌子伸手,想拿起杯子,可手够不着,挪身体也不行,我急忙起身,走过去,拿起杯子递给她。她喝完水躺回去,我把杯子放回桌角老太太够得着的地方,返回去蜷缩躺下……
就这样,时间一点一点地溜走,希望也一点一滴的叠加着……
四
住院已七天了。母亲的哼哼声很小,但是明显增多了。肺部引流管里还在流淌的液体从血红色慢慢变成黄色,但是量不见减少。大夫查房,依然是那句话,“气胸不解决,大腿骨折手术不能做。”
打吊针,千方百计劝说母亲吃饭,接尿,按摩,一天忐忑不安中画出憔悴的曲线隐入夜晚。病房里的人谈论着各种疼痛的故事,有的人庆幸自己安然走出来,马上就能回家而感慨。有的人迟迟不能手术而唉声叹气,有的人炫耀自己是低保户不担心医疗问题,有的人鄙夷地说“那你就安心住院,不必急于做手术。”
夜慢慢加深,病人也努力进入梦乡。陪床的人打地铺的打地铺,卧走廊的卧走廊。让妻子躺床上睡觉,关上灯,我蜷缩在床角抗争睡意。
母亲在家里为了点灯摔跤,断了两根肋骨导致气胸,大腿骨也骨折了。老人们说,“本命年是一个坎儿,往往多灾祸。”临床的大娘也是在八十五岁本命年遭遇车祸右腿骨折。病房里好几个人都是本命年遇灾祸。我很好奇,说迷信吧,却不约而同地好几人本命年遇灾祸住院在一起。说偶然吧,也挺巧的,像相约而来一样。我的家乡非常看重本命年,高龄本命年得大摆宴席,邀请乡里乡亲同喜共乐。年龄小的还多给一些压岁钱,以表祝福。一旬一个本命年,一个小轮回,活着不容易,重视本命年也许有深意,不得而知。但是喜极生悲也许是真的。
我想起自己做脊髓瘤手术躺在床上的情景,说着幽默故事消解刺骨疼痛,闹笑临床兄弟开怀,打开收音机听音乐的场景……自己痛怎么样都能忍过去,但是母亲的痛,不能替代,没办法只能陪伴。
母亲的哼哼声变大了。我知道疼痛在加剧。我悄悄坐到母亲旁边,轻轻地揉捏伤腿,再将手缓缓伸进母亲身下,轻轻揉捏她的背部……十分钟后悄悄回到床角。妻子呼吸均匀,静静地靠墙躺着,努力给我留出空间。看着她心里酸酸的,陪着我母子妻子也受苦了。母亲渐渐发起轻轻的鼾声。我整理一下卫生纸包放在床的中部,离妻子远一点,蜷起双脚躺下,迷迷蒙蒙的,在似梦似醒的状态中静下来。也许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状态吧。不惊扰妻子,能让她睡个好觉,也能避免自己深度睡眠,随时醒来照顾母亲……
五
母亲住院第八天,两个侄女来了,替代我们陪床两天。医生说暂不手术,我们顺便休息调整两天也好。最起码洗个澡,安安稳稳地睡个觉再回来也好。交代好一切,特别是联系主治医师,尽快落实手术事宜,便回家了。
从医院出来,总是放心不下,但又不得不放下。夕阳渐渐落下,夜幕缓缓打开,车就像揭开黑暗的一把刀,划过。到家,吃饭洗澡,毫无顾忌地进入梦乡……
睡到艳阳高照,缓解一下疲惫感,浇灌干涸的几盆花,煮茶,吃饭,整理一些物品,等待医院传来的消息,母亲手术时返回去。
傍晚时分,大侄女打来电话,声音急促切带着哭声说:“医生说明天手术,需要家人签字,叔,你赶紧来吧!”
我说:“医生快下班了,你先替代我签字着,我两个小时后就到医院了。”
大侄女的声音更加急切,仿佛泪水滴落声穿过手机打在我心上。说:“我没法签,我害怕!”我猜到母亲的病情比较严重,吓着孩子们了。我便安慰着说:“你跟医生商量一下,能不能让他们等一等,晚上八点多到医院就签字。”商量之下,医生答应了。
车在高速路上飞快地划开黑暗驶向市区。电话铃声响起:“我是麻醉师,需要你来签字,我在办公室等着呢。”我说:“我在路上,晚上八点到。”“那明天早晨签字吧,我有事要出去了。”
夜间的路仿佛被故意拉长了,走也走不完。看时间,时间也走得比以往慢了许多。怀着焦急的心情走进医院,等电梯。医生在护士站拿着一叠纸等待着。我一到,他便跟我说起手术相关事情,千条万条一句话:“最坏的结果——年龄大承受不住手术死亡。”
我能接受任何一种结果,因为生活本就是揭开一个个未知结果的过程,其中死亡便是最坏的,也是最终结果。不必纠结于结果,安然面对任何过程便是最好的状态吧。经历过数次手术的我能理解,也都能接受。但是当我签完字回头看时悄悄在旁边倾听的二侄女忽然不见了。看去,她在走廊尽头不停地踱步,似乎压抑不住内心的不安与忧伤。进病房,大侄女忐忑不安地陪护着她奶奶。
大侄女说:“奶奶刚打完镇痛针,睡着了,你们先找个旅店好好睡一觉吧,我们俩在,今晚你们放心吧!”
一夜,似睡非睡的状态中过去。朦朦胧胧的晨曦似在酝酿着什么。像是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湿漉漉的。匆匆进入医院,做好手术前的所有准备,只等手术室担架车的到来。
八点,车来了,跟主治大夫交流着,签手术单,但是没有进病房就走了。不知道出现什么事,我们急切地等待……
九点二十分,戴着蓝帽子的医生来了,将母亲抬上担架车推向手术室,等待在持续……
手术成功的患者被一个一个退出来,拐进电梯。等待既是希望,也是一种磨砺啊!将近十三点的时候母亲被退出手术室,悬在心上的石头掉落下来。
接下来就是恢复期,虽然辛苦,但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看着母亲沉睡中的安详,忽然感觉,人在向死而生的路上需要跨过很多坎,无论你愿不愿意都需要经历过后才能安然升天吧。遇到幸福也好,劫难也罢,幸运也好,霉运也罢,都无所谓,一步步走过去,那便是自己独一无二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