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曾说《百年孤独》写的不是马孔多,而是孤独,产生的原因是“布恩蒂亚整个家族都不懂爱情,不通人道”。所以,到了他的最后一部小说《苦妓回忆录》,终于以爱情收工,实现了成年人的童话。
“孤独感”是马尔克斯最擅长的主题之一。《百年孤独》是布恩蒂亚家族的孤独,《族长的秋天》是权力独裁者的孤独,对于自己的职业,他认为“作家的行业是最孤独的行业”,就连诺贝尔受奖演说题目都是《拉丁美洲的孤独》。可是,以上种种都比不过一个老人为自己九十岁大寿准备的生日礼物更让人觉得独孤。
《苦妓回忆录》开篇,主人公毫不犹豫地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活到九十岁这年,我想找个年少的处女,送自己一个充满疯狂爱欲的夜晚。”
故事就从老人疯狂的决定开始,但从后来的日子回放,这一天正是他“一段新生命的起点”,而大多数人恐怕都活不到这天,即使活着也许仅仅只能维持残喘。
从约见年少的处女开始,伴随着老人的回忆。他独居在过世父母遗留的老宅里,没有结婚,没有子女,早年曾是记者,还教授过拉丁语,退休后以给报纸写专栏维持日常开支。在枯燥单调的白天对立面,是放荡纵欲的夜生活,夜夜笙歌,迷醉至死。
这位欢场经历颇丰的老人,本来是为了满足熟悉已久的欲望,却意外地被熟睡的少女震慑。他没有叫醒被迷醉的小姑娘,反而“发现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愉悦,便是在没有欲望相催、没有羞怯阻碍的情形下欣赏一个熟睡女人的身体。”
从此,他每次如约前来,亲切的昵称小姑娘,给她带来礼物,或是可爱的小道具以布置二人的夜间剧场,为她朗读诗篇和故事,播放莫扎特,用口红在镜子上写下温馨体己的话语。做完一切后,抱着熟睡的小姑娘安然入梦。第二天,准时在凌晨五点收拾完毕后离开。他爱上了睡美人,无可自拔,带着伟大的浓情蜜意撰写每周的专栏,全都是写给梦中小姑娘的情书。
小姑娘十四岁,在迈向成人之前,保留着世界最后的童贞。她的内心并不安静,有着未知的恐惧和担心,但皮肤却是透明的,闪耀着无可阻挡的圣洁光芒,让一个游戏一生的浪荡之人,重新回归内心。
我无法把这篇小说读成一种纯粹的爱情故事。一段爱情,至少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包括智识,兴趣,体验,当然还有年龄。悬殊的年龄,可以结婚,可以相伴,这里有情有爱,但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舒适。有时候,我们爱上的是自己的稳定和舒服,获得的渠道也许就是来源于距离和差异。爱情,是两个人面对面,清楚透彻,亲密无间,矛盾也尖锐。太近,易磕绊易碰撞易受伤;太远,又会渐行渐远渐无书,这就是相濡以沫反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最好的关系是并行。你,一个人,孤独等身,全然拥有,不须减少不须抽离。而身边,有伴儿,一起往前走。你不用刻意注视,凭感觉就知道他或她在身边,有时候似乎隔着很远,可你知道,总在身边。好的恋人,是两个孤单作伴;好的友情,是多个孤单作伴。
在这部小说中,老人是一个记者,他的日常有书籍,有音乐,有歌剧,有画展,每当他苦恼、寂寞、忧虑的时候,他会寻求于它们的帮助。以前是有用的,总有一样可以抚慰他狂躁动荡的心,可是步入老年尤其是爱上睡美人之后,功效就消失了,唯一的解药就是对她的爱情。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做了一个很无厘头的解释,小姑娘就是死神,美丽的死亡女神。一个人在随时可以看见生命终点的时候,没有任何事物能抚慰死亡的压迫和临近。年轻时的种种美好不能,精神领域的伟大安慰不能,能够轻易激起年轻人的成功,欲望,欢爱、高潮统统不能。
只有爱上死亡,接受死亡,同意死亡已纳入你的同行伴侣,才能不用直面她的攻势和惨烈。你知道她不仅来到了身边,还调皮地霸占了你的注意力。然后,你喜欢上了她,同她谈起恋爱,有了与之前生活完全不同的想法和行动,居然可以带来匪夷所思的的愉悦和舒畅。
人,生而孤独,“宛如孑然一身生活在森林里的野生动物(江国香织)”,幸福度端赖于悦纳为同行伴侣的范围和态度。遇见就要接纳,接纳就是自由。
马尔克斯是一个时代的开启者。早年的时候,他和海明威见过面,这个很神奇。1961年,已经34岁但是穷困潦倒的马尔克斯在研读海明威的所有作品后,以他的“冰山理论”创作了《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就在这一年的某一天,马尔克斯饿着肚子在街上游荡,眼睁睁地看到海明威从他前面走过。就像接力棒被传递了过来,过了十年,《百年孤独》问世,海明威的时代结束,属于马尔克斯的时代开启了。
创作,是内心欲望或者不安的表达,拼才华,更拼意志。意志力就是一种孤独。
发表《苦妓回忆录》这一年,马尔克斯已经77岁,从此再没有创作小说,十年后安详辞世。我想他实现了小说结尾的这个境界:“终于,真正的生活开始了,我的心安然无恙,注定会在百岁之后的某日,在幸福的弥留之际死于美好的爱情。”
不需要再写,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