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亭道:“陛下容秉,历朝历代国子监都为最高学府,也是功勋子弟的进阶之所,本朝亦然,先帝及陛下一向优待功臣,希望功勋的后代仍然可以学有所成,再立功勋,世世代代富贵传家。因此依照先例,赏赐这些功勋的子孙进入国子监读书,这也是恩监和荫监之由来。但往往事与愿违,大多数权贵子弟只不过入了一个学籍,由学子变成监生而已,只领膏火,却无心读书,不但荒废了学业,还助长了沽名钓誉之风。前朝和本朝都有捐监的惯例,只要缴上一笔银子,便可进入国子监就读,混两三年就能领取监照,然后安心等待吏部授官即可。陛下,恕罪臣直言,这……这和买官卖官有何差别?”
康宁帝点头,的确如此。对那些权贵子弟来说,国子监是通天桥,是青云梯,官场上甚至还有一句顺口溜,只要进了国子监,日后不愁做大官。
魏亭注意到康宁帝的表情,斟酌片刻,继续说道:“国子监设立的初衷在于让功臣勋贵后续有人,忠义传家。然而从当下来看,国子监已与初衷相去甚远。如今天下太平,百废俱兴,正是陛下急需人才之际,可这人才从何而来?又向何处而去?靠那些不学无术的监生与荫生么?这与江山何益,与社稷何益?罪臣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就读国子监是陛下给他们的恩典,然而他们却辜负了陛下的恩典。”
“接着说下去。”康宁帝面无表情。
“罪臣以为,国子监这个奏疏上得极好,广招天下学士,择其学业优良者而入学,相当于对那些功臣勋贵子弟下了一剂猛药。陛下将恩典给了他们,但能不能接得住这恩典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毕竟吏部每年授官的名额就那么多。《道德经》有云:‘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各部衙的紧要位置没理由放着人才不用,偏偏去用那些庸才。”
“哼!”
魏亭当然明白皇上这一声冷哼是何意。官场上历来都有跑官之说,不论新科进士,还是往年官员,都想谋个好差事,好职务,或油水丰厚,或大权在握。为此免不了上下打点,收到好处或承诺的权贵自然会为其谋划,这样一来,难免让真正的有为官员不得其位,不施其才。
魏亭暗中冷笑,千古以来,官场莫不如此,哪怕你贵为天子,也毫无办法。
“功勋们会如何想?”康宁淡淡地问道。
魏亭躬身说道:“这有何难?恩生、荫生名额一个不少给他们,监照也照发不误,只不过吏部授官的备选人员多出一些而已,僧多粥少,只能各凭本事来取,倘若子孙成器,陛下再加倍封赏也不为过。倘若子孙是那不可雕的朽木,百年之后必然守不住这富贵荣耀,要么做一个看门护院的闲职,要么就不如消停在家打骂孩子罢!”
康宁听罢哈哈大笑,“那依你之见呢?”
魏亭躬身道:“陛下英明,依罪臣之见,依奏疏上所说即可,国子监无须取消原有章程,省得让某些人以祖宗之法为名横加干涉。”
康宁淡淡说道:“你如今晓得为朕考虑了。”
魏亭闻言汗如雨下,连忙跪下磕头道:“罪臣当年鬼迷心窍,如今追悔莫及,陛下但有用到罪臣之处,罪臣必会知无不言,以赎当年罪过之万一。”他只说知无不言,却没有说言无不尽。康宁帝当然明白,不由笑道:“起来说话,怎么又跪下了?”
魏亭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陛下天威日重,罪臣实在又高兴又敬畏。”康宁帝暗中冷笑,摆了摆手,“接着说!”
魏亭斟酌着语句,小心地说道:“增设副科倒出乎罪臣意料。”
“哦?”
“陛下,国子监祭酒王士真、司业杨达,监丞胡俨,这三人罪臣也算知晓甚深,当年也曾打过一些交道。平心而论,王士真为名士,只知诗词文赋;杨达为学者,只知注释经义;胡俨为儒生,只知圣贤德操。他们三人如何能想得出这样的方略,罪臣好生不解。”
“直接说。”
“罪臣认为这份奏疏背后……恐怕还有一人。”魏亭缓缓说道。
“这才是你魏亭嘛!”康宁帝笑道。
魏亭心下一惊,随后暗中长叹,他曾经想过如果皇上有一天召见他,应当如何回答才能保全性命,以他阶下囚的身份,绝不能拐弯抹角,简单直接毫不遮掩才是上上之策,哪怕说得阴暗狠毒,哪怕说成了小人之心也无妨,如今看来果然在自己意料之中。同时也终于明白皇上为何把他暂时从监牢中放出来幽禁在别处,若是方略举措,朝中有那么多大臣随时候命,何必来问他这个阶下之囚。之所以如此,无非有两个原因,一则他与朝臣已无任何联系,更无利益冲突。二则自己曾是所谓的“奸臣”,正所谓老谋深算。倘若想保住子孙,也唯有不计得失尽力为皇上分忧一途。想及此处心中反而一松,这几日始终悬在头顶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
“会是何人?”
魏亭在心中仔细搜寻国子监诸位官员,一一对应,最后摇了摇头道:“国子监诸人大多为儒生,精通圣贤之道,但涉及具体民生举措便略有不及。倘若增加算学,律法等学科尚在情理之中,但增加赋税,刑诉、钱粮、农业、水利一事,并非罪臣对他们有偏见,而是大凡儒生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若无人点化,决计想不出如此长远之策。只不过……”魏亭顿了一顿。
“只不过什么?”康宁帝睁开眼睛淡淡问道。
“阻力恐怕不小。”魏亭尽量说得稍委婉一些,把某些小道之术堂而皇之地放在国子监中,让孔孟学徒研读,这对他们来说不吝于一种侮辱,俗话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所读之书只能是圣贤之书,却不能是奇淫技巧,邪门歪道。
“你再仔细看一下奏疏。”康宁笑道。
魏亭打开奏疏找到相关之处,假装读了几遍,做恍然大悟状,由衷叹道:“原来如此,将国子监分为甲乙两院,将圣贤之学高高挂起,将应用之学放在低处。甲科为主、乙科为辅、甲科必修,乙科自愿,这将迫使那些待选官员不得不用心就读。陛下,此计甚妙啊!”
“哦,妙在何处?”康宁帝不由来了兴趣。
魏亭听出康宁帝语气中的喜悦,小心措辞说道:“妙在不论五寺六部,或者地方各级府衙县衙都不会反对国子监开设乙院及乙科。”
康宁帝最为在意的便在于此,担心这个章程一旦拟成圣旨,可能会遭到各级官吏的反对,万一弄巧成拙,便是得不偿失之举。听魏亭此言深感宽慰,却有些疑惑,不由问道:“说来听听。”
魏亭道:“回陛下,两院五寺六部哪个部衙不缺少实干之人?单单以户部而论,田赋、关税、厘金、钱谷,仓储、俸饷、哪一项事务不需要专精之人?那些官吏在为官之前只读了孔孟之书,何曾接触过这些具体事务?”
康宁帝点头。他当然知道,各部衙之中,随便一个掌管具体事务的官员,都需要数月甚至数年的积累方可成为专精之才。对于主管官员来说,一名老吏远比十个举人更为珍贵。
“陛下,如果能在国子监中先学些基础专长,只要入职到任,不出数月便可迅速上手甚至独当一面。因此罪臣认为,国子监不论开设乙院还是乙科,都能解决很多部衙无人可用的燃眉之急。”
康宁帝闻言微微颌首“各级府衙县衙倘若缺人,又当如何?”
“此事不难,甲院扩招举人为监生,乙院丙院可以放宽限制,秀才甚至童生亦可入学。有教无类总得要落在实处。”
康宁帝叹道:“监生如果太多,这吃穿用度都要花费一大笔银子,恐怕户部又要向朕叫苦了。”
魏亭道:“罪臣以为,国子监重建当然需要户部拨付银两,然而重建之后国子监便可自给自足。”
“哦?”
“且不说琴棋书画,单单赋税、户籍、钱粮这些科目,岂有凭白无故就能学习的道理,所以这学子入学成为监生当然要收些束脩银子,如此一来,便可增加收益。虽然不多,但也聊胜于无,倘若细心谋划,有些盈余不在话下。”
康宁帝眉毛一扬:“为国取士,还要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