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像一壶烧开的水。而我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窗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夏。她依然维持着上课时的姿势:半个身子瘫在椅子上,一条腿别扭地塞进桌肚的横杠里,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仿佛刚才那节热闹的语文课,是发生在一个与她平行的宇宙。
这已经是我今天第八次点她的名字了。第一次,我提高了音量;第二次,我敲了敲她的桌子;第三次,全班都看向了她;直到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她才像从一场深沉的梦中被惊醒,猛地一颤,茫然地看着我,那双大眼睛里,是一片空旷的、没有信号的荒野。其他孩子窃窃私语,有的甚至笑了起来。那一刻,我心里涌起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和一丝心疼。
我开始反思,起初,我也以为这只是习惯问题,是“坐没坐相”。我找她谈过,耐心地讲过课堂纪律,也严肃地批评过。但一切收效甚微。她的身体像一株缺乏支撑的藤蔓,总是不由自主地寻找着椅子以外的依靠;她的注意力像断了线的风筝,我眼睁睁看着它飘远,却不知该去哪里把线头找回来。点名,同学的目光,这些足以让任何一个孩子瞬间警醒的外部刺激,于她而言,却像是投向深潭的小石子,只泛起一丝微不可见的涟漪,随即恢复沉寂。
这绝不是简单的“不听话”。我意识到,我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态度问题,而是一个需要被解读的“信号”。她那些在我们看来怪异的行为——把腿塞进狭小的空间、躺在椅子上、对世界充耳不闻——或许正是她身体发出的、一种笨拙的求救。
也许她在寻求一种“存在感”。当我把这个发现和我学心理专业的同学讨论,我学到了一个词——“本体觉”。它就像我们身体内部的GPS,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大脑,我们的四肢身处何方。而夏,她的“GPS”信号可能太弱了。所以她需要用力地把腿卡在桌肚里,或者蹬在椅子上,需要让身体后仰来感受重心的变化,用这种强烈的挤压和失衡,来唤醒和确认自己身体的存在。否则,她就无法安放自己,无法找到一个让神经系统稳定下来的“锚点”。
她的大脑,似乎处于“低唤醒”状态。这就像一台待机时间过长的旧电脑,屏幕暗了下去,任凭你如何晃动鼠标,它也迟迟没有反应。必须走到她身边,给予一个强有力的触觉刺激——比如轻拍肩膀——才能像按下开机键一样,让她重新“启动”。那三四次点名的声波,或许只是徒劳地撞击了她的耳膜,却未能成功叩开她意识的大门。
议到这里,我深感作为一名教育者的局限与责任。我们习惯于用统一的标尺去衡量每一个孩子:手放平,身坐正,眼睛看老师。我们认为这是专注的唯一形态。却忽略了,有些孩子,他们需要先克服身体的“失联”,才能实现精神的“链接”。压制和批评,对于夏这样的孩子而言,无异于责怪一个感冒的人为何要咳嗽。我们治不了病,反而加重了她的痛苦。